劝君莫再学赵壹 2021年08月29日  陈福香

■王世国狂草《杨俊华·游腾冲北海湿地公园》:野凫沉跃戏波间,闲客徜徉醉岸边。碧缕金丝铺北海,殷勤织女绣花颜。

  ■收藏周刊记者 陈福香 统筹

  ■王世国(广东省书法评论家协会主席)

  赵壹是何人?他是东汉灵帝时期的辞赋家,曾是汉阳郡负责入京向丞相汇报本郡户口、垦田、钱谷情况的官吏——上计吏。他青史留名主要是因为写下了一篇讨伐草书的檄文《非草书》,该文在上海书画出版社《历代书法论文选》中被列为开篇之作。不过,正如编者按语所说:“其时草书渐行,赵壹欲仍返于苍颉、史籀,此事势不许。故其文虽传,其说终不能行。”

  书法有狭义与广义之分,不能混淆

  在1800多年后的今天,草书蓬勃发展,书法也早已成为一种艺术专业。在教育部学科分类中,就有从属于艺术学的书法学,有一百多所高等院校都设置了书法学本科专业,还有专门从事书学研究的硕士、博士。显然,作为通过汉字书写创造艺术形象、表现书家思想感情的书法,已经不再是实用工具,而是一种专门的艺术形式。然而,有些人却依然不愿意承认当今书法的艺术属性,甚至将书法等同于文字书写,认为书法的“纯艺术”化就会剥离其文化元素,攻击那些勇于艺术探索的书法家是受到了西方美学思想的蛊惑。这无异于当年的赵壹。

  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其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对“书法”的概念混淆不清。混淆便造成了混乱。其实“书法”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的“书法”就是汉字书写的一般方法,包括执笔、运笔、结字、布局等,它专指文字书写的某些必备技能。古代“认”“念”“写”的蒙学,以及现在的青少年(或老年)书法培训,就是在书法基础层面上进行狭义的“书法”普及教育,它是以实用为目的,让学习者能够掌握汉字书写(特别是用毛笔)的一般规律,正确、熟练地书写汉字。若是执着于这种狭义的书法,那么书法就是写字,是数千年传统文化的传承。这显然成为了许多人的心理定势。

  然而,古今绝大多数书法家和书论所讲的“书”和“书法”都是指广义的“书法”,它是指通过汉字的艺术书写(创作),创造出具有风格特征的书法形象,表现书家思想感情的艺术形式。显然,广义的书法是书法的更高层次,是在普及基础上的提高,是从写字到艺术创作的“蝶化”和质变,是古今书法家之所以能够成为名家、书法之所以能够成为艺术的根本所在。总之,它是高于书写技艺之上的“道”。所以,书法又称之为“书道”。遗憾的是,一些人未能认识到或无视这一点,他们把自己的视野和学识定势局限在狭义的书法之上,大谈什么书法即写字、不要写错字、不能剥离书法的文化内涵,书法不能“纯艺术”化,强调“无意于佳乃佳”,如此等等。结果,这就构成书坛上一场“技”与“道”的不同层面上的对话,犹如“鸡同鸭讲”。所以,作为书法家、书法评论家和学者,还是把狭义的书法留给书法培训机构的老师们去讲吧。

  艺术性就是书法的根本属性

  我认为,艺术性就是书法的根本属性。有艺术,也有伪艺术。一切艺术都是艺术家情感的表现,否则就是伪艺术。艺术是一种有思想、有情感的特殊创造,而伪艺术则不具备这些要素。如果书法只是写字,并没有表现出书写者的情感,那么就不是艺术。一些反驳者经常以古代书法家的文稿、书札中的佳作为例,质问:为什么这些日常书写却仍然是艺术佳作?这些不就是“无意于佳乃佳”的证明吗?

  其实,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苏轼《黄州寒食诗帖》等,这些日常书写的草稿,正是因为其中有情感的精彩表现,书与文交相辉映,所以它才是艺术品。不过,这不等于说人们的日常书写都会有情感表现。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艺术情感不是现实生活中人的喜怒哀乐等生理和情绪意义上的情感;对于书法而言,它也不是作品文字内容所表达的情感(例如爱与恨),它是一种审美情感。

  这种审美情感不是一般人的文字书写所能具有的,而是只有那些接受过书法训练,熟练掌握艺术技巧后的书家才能创造出来的。不仅如此,古代日常书写中的书法佳作,其实是建立在书家海量的日常书写状态之上的,它们是从无数平庸书写中“筛选”出来的。

  那么,书法的审美情感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呢?无论是自觉有意的艺术创作,还是“无意于佳乃佳”的日常书写,或者实用功能大于审美的作品,其审美情感都是分别来自两个方面:

  一是从书法家方面说,审美情感来自对书法形象的创造性的表现,即它有“神采”,气韵生动;它有“形质”,点画线条、结字造型有质感、有节奏感和有生命的意味。

  二是从观赏者方面说,审美情感来源于对书法形象的审美感受,即可以从欣赏中产生或雄浑,或刚劲,或奔放,或老辣,或秀丽,或古雅,或妍媚,或稚拙,如此等等的审美感受,从而感觉到身心愉悦。

  从上述可见,书法审美情感的表现与实用无关,甚至与书写的文字内容也没有必然联系,它只属于艺术。正因为如此,于右任随手写下“不可随处小便”的便条,才会被人欣赏,并割裱成为书法作品。

  书法不需要“弘道兴世”的高帽子

  东汉时期,当草书摆脱篆、隶书体的附庸地位,成为一种独立书体出现在世人面前时,立刻吸引了世人的目光。草书原本删繁就简,以便在遇到紧急事务时快速书写,但是其字形与当时实用的字体差别很大,无论是认识还是书写都非常困难,实际上并不实用。甚至刻苦练习草书、被后世誉为“草圣”的张芝,给亲友书信时,也会因为时间匆忙而不能写草书,他于信尾申明:“适迫邃,故不及草”。因此,赵壹《非草书》中批评道:“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失旨多矣。”

  然而那时,人们并没有被草书难写难认、并不实用所吓倒,反而被草书“气韵生动”之美吸引、征服,趋之若鹜。他们不学实用的隶书,甚至不学可以做官的经史,而是竞相练习草书,废寝忘食,成为一时之风气。赵壹非常愤怒,指责他们是“背经而趋俗”。想想那是多么爱美而并不想“弘道兴世”的一代人啊!

  书法源于文字,又超越文字;书写起于实用,又超越实用;这才能成为艺术。在充分发展了的工商业文明,且即将步入信息文明的时代,书法转变为“纯艺术”并且要遵循艺术规律是必然趋势,不可阻挡。看看如今我国的国画、雕塑、音乐、舞蹈的发展吧,它们虽然具有民族艺术特色,但是已经与古代大相径庭;画家、雕塑家、音乐家、舞蹈家,有谁不是在自觉有意地艺术创作自己的作品?可是,书法还在原地打转,没有长进,早已落伍了。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还像东汉的赵壹那样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唱着书法要“无意于佳乃佳”的老调,给书法戴上要“弘道兴世”的高帽子,结果只能是与赵壹一样,欲使书法“仍返于苍颉、史籀,此事势不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