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葬玉器出土现场(玉琮、玉钺与玉环、玉锥形器、玉钺)
■墓葬出土炭化稻谷遗存
■李岩先生在岩山寨遗址发掘现场。受访者供图
岩山寨遗址,是自20世纪70年代石峡遗址之后,岭南地区发现的又一个大规模中心聚落遗址,尤其是,其岩背墓地的考古收获,让人们可以重新认识石峡文化及其在史前中国的重要地位。岩山寨遗址有力证明着,岭南地区是多元一体中华文明和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版图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日前,就岩山寨遗址研究的发现缘起、焦点、进步意义和地位价值,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李岩先生,接受了新快报收藏周刊的专访。
1 焦点
去年,著名考古学家严文明先生就有言:“石峡遗址五十周年最好的纪念就是发现岩山寨……广东考古大有可为。”岩山寨遗址的发现和研究,为何引来如此大的关注、引发业内专家如此高度评价?对此,李岩结合石峡遗址和岩山寨遗址的发现,分享了他的看法——
农业化进程:从这里走出国界
我们知道,经过几代学者接续努力,实证我国百万年人类史、一万年文化史、五千多年文明史。距今五千年左右是一个关键节点。我认为,如果没有上世纪70年代石峡遗址的发现,我们对广东或岭南地区五千年前社会的认识,是很混沌的。
现在广东地区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是从南越国第一份“国家档案”——南越木简开始,不过距今两千年。石峡遗址的发现,让我们得悉距今五千年左右岭南人类社会的部分生活状态和社会面貌,这是考古学的了不起之处。
石峡遗址发现的稻谷遗存,是岭南地区史前农业化的标杆和起点。此前,先民以狩猎采集等为生,稻作农业的出现,增加了“预见性”,人们从此可预见、计划明天以后的生活了——对先民而言,这是从物质到精神的巨大飞跃。
岩山寨遗址同属石峡文化,结合这里发现的丰富水稻遗存,我们可以看到,稻作技术南传后,起初主要在河谷地带发展,到距今4600年前左右,在广州茶岭、甘草岭等遗址可见大米和小米出土,这意味着再一次的重大进程——农业化从河谷深入到了珠江三角洲,走向了最适合种植水稻之处。
接着,从珠三角出发,稻作农业通过水道交通,继续传播。现在,在东南亚从事早期稻作农业和史前社会研究的一些国外考古学家也都普遍认为,中南半岛北部地区距今四千年左右的稻作农业,就是由广东地区经水路传播过来的。
所以,岭南地区的农业化进程,具有世界性的意义。中国人发明了大米、小米等的种植技术,而正因有了石峡文化,有了岩山寨和珠江口,它走出了国界。
这是我说的第一个重要发现。
玉器组合揭示了社会复杂化
第二个重要发现,体现在用玉器来标示身份等级的社会复杂化。如果说,农业奠定着社会物质基础,玉器礼仪则涉及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
石峡遗址的部分出土玉器,直接从良渚文化而来,其玉器组合方式,和良渚文化几无二致,这意味着,当时,两地人群有非常亲密特殊关系;意味着,岭南粤北地区和长江中下游地区在意识形态共同性角度上,已经具有高度一致性。岩山寨遗址出土的玉器,有些具体差异,但大方向与前述相似。虽说,这些玉器的数量和质量肯定无法与良渚文化大型墓葬比拟,这我们理解为社会发达程度的差异。
我们有的是岭南本地的特色:大量的玉琮,是在“二次葬”的时候才放进去的,这与良渚文化不太一样。具体含义有待日后深究,但最起码,我们在田野工作中已发现了这个现象。
还有,我们看到,使用玉琮、玉钺和锥形器等玉礼器的考古学文化现象,从石峡、岩山寨,到广州的茶岭、甘草岭,已经是版图上最西和最南的发现了。也就是说,在文明起源阶段、在中国化进程中,相对于更加西南地区,我们的积淀更早、融入更早。
所以,从上述这些角度来看,距今五千年左右的、以广东为代表的岭南地区,其文明化进程,实际上基本保持了和长江中下游地区相同的节奏。
2 发现
岩山寨遗址,被“坚定”发现
那么,岩山寨遗址是怎样发现的呢?李岩向我们描述了一个“目光敏锐”“信念坚定”的年轻考古工作者形象:
当年,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刘锁强和他们团队在附近进行沿线文物调查时,在如今遗址旁的一座孤立石灰岩山峰中,遇到一个洞穴,调查后发现里面有大量新石器时代晚期至夏商时期陶片,数量之多,一卡车都无法装载。有些陶片与石峡遗址出土的看起来十分接近,秉承一个考古人的使命和担当,刘锁强他们当然要解答一个问题:这些陶片从何而来?
于是,从2017年开始,他们就在山顶上开始进行小规模勘探。岭南潮湿多热多雨,个中艰辛无需多言,后来,随着调查勘探和发掘范围的日益扩大,岩山寨遗址逐渐出现在世人面前。
整个过程,对考古工作者的敏感度和坚持性是一个极大考验,在每个环节,只要稍微一点动摇,都有可能和最后的重大发现擦肩而过。
而过程中,当然也吸收了包括石峡遗址相关的考古经验和智慧,比如,从前没有意识到,而现在我们能认识的用一句最简单的话可总结的经验就是,“只要出一座墓,就是一片墓地;只要出玉器,那就一定有较高等级的墓葬存在”。在此,我们再次回想严文明先生的那句话,为什么说岩山寨是对石峡最好的纪念?我们就是这样,一步步通过最初认识到的现象,层层往下深究,最终把墓葬揭露。
刘锁强他们团队,在此坚守了七八年,我觉得,能有这些重大发现,不能说是运气,只能说,确实努力了,而且业务精湛、信念坚定。
3 进步
岩山寨遗址的相关研究有何亮点?李岩分享了令其印象深刻的两方面:
石峡文化有了新的年代定位
第一个方面,我想就是年代,这次,通过对炭化稻谷等样品进行大批量碳十四测年,岩山寨岩背墓葬的测年数据集中在距今5000至4000年,这为石峡文化提供了准确的年代定位。
上世纪70年代,我们在做石峡文化的发掘和研究时,仅仅做了三个碳十四的数据。对目前史前遗址的年代判断,“碳十四测年”就相当于两轮车的其中一轮,“类型学比较”则是另外一轮。据我所知,目前他们已对岩山寨的93座墓地都进行了植物浮选,对其中一半以上进行了碳十四测年。
这是一个重大的进步,对于校证和完善年代判断而言。从前,石峡文化的时间范围被认为是距今4300-4700年。岩山寨遗址的研究,更新了我们对于石峡文化上下限年代的认识。
农业种植技术并非来自良渚
我们对岭南地区农业化的认识也有所改变。在岩山寨的部分泥土中,除了大米,还浮选出了一部分小米。从目前来看,良渚文化范围内是不种植小米的,他们只种大米,这就意味着,我们在农作物的结构、品种上,与良渚文化是不一样的,我们的农业种植技术并不是来自于良渚文化,而是与长江中游地区有所关联。因为在长江中游地区同时期的大量遗址中,出土的都是大米加小米。
以前我们认为,石峡文化从良渚那儿直接“拿”来了农业和玉器,实际并非如此。现在的新发现和认识,对我们判断石峡文化各种因素的来源,甚至包括人群的来源,都是重要指标。从文化因素上来说,我们起码是受到了良渚文化以及长江中游同期原始文化的影响。
所以,它也扩展了我们对石峡文化的认知边界。
【价值】
岩山寨遗址的发现和研究,其地位和价值,李岩这么认为:
我认为,一个最重要的价值,就在于“传承和光大”。何谓传承?举个例子,在岩山寨发掘过程当中,完整复原了石峡文化二次葬墓下葬过程。我们说,这是从石峡遗址的发掘经验中继承而来,如今的岩山寨已经能较好解决这个问题,并留下了大量影像资料。何谓光大?它对同行和后人,同样将起到很好的范例作用。
第二个,岩山寨为“以聚落眼光看待史前遗址”也树立了一个标杆,这可能会导致我们要重新检视,所有与石峡文化有关的遗址,其规模、性质和大小。我们要牢固树立用聚落眼光,来面对每一处史前时期的遗址的共识,特别是距今五千年左右这个时间段的遗址。
在岩山寨发现发掘之前,我们说,用聚落的眼光看待石峡文化时期遗址,还是一个理论性的认识,如今,岩山寨让这个认识落地,它以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范例,以坚定的信念和卓越的工作成效,在我们面前,逐步打开了历史的真实画卷。
■收藏周刊记者 潘玮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