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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书法如何体现“书卷气”

来源:新快报     2021年03月14日        版次:A15    作者:倪宽

     ■苏轼 黄州寒食帖

     ■董其昌 五绝诗轴 行书

     ■徐渭 草书杜甫院中晚晴 怀西郭茅舍轴

    

     ■饶宗颐 书法

  文人书法的提法,不知始于何时。但古代仅强调“书卷气”——自宋明而始,开鉴赏和批评书法之先河,提出“书卷气”为文人书法的重要审美内容和标准。为什么古人仅重书卷气?因为古代不缺传统文人,能称得上文人的,基本上都具备了书法艺术所需要的知识结构,就看笔下格调的高低而已。

  而时代发展到了今天,随着科学的进步、知识的大爆炸、社会分工的日益细化,造成了传统文人生存空间的缺失。另外,当下书法传播样式基本都以展览体存在,导致了炫技风泛滥,学院派书法的形式主义和美术化倾向严重,更不用说比比皆是的江湖书法、老干部体书法了。如此局面令人担忧,因此,有识之士摇旗呐喊,提出了重振文人书法的必要性。

  ■倪宽 广东省书法评论家协会荣誉主席

  传统文人书法最重“书卷气”

  先来分析一下,传统文人书法究竟有哪些特征。综观历代书论,概括起来,有以下两点:第一,书写内容大多是书家自撰的诗词文章,而且书家们并非为展览而专门书写,而是一种日常状态、有感而发的书写;第二,书作在精神面貌上多呈现出自然神采,但又并非没有法度的“逸笔草草”,而是在懂法的基础上不拘泥于法度。具备了以上两点,这样的书作呈现出来的气象就是人们常说的“书卷气”。

  由此可知,“书卷气”非常重要的,就是展现了文人的修养、文人的气格。这修养和气格,当中包含了知识结构、理论素养、思想高度等,是书家精神境界、风骨气度的自然流露。所以,“书卷气”往往不以法度见长,不能也不必用严格的法度去衡量,却有着活泼泼的文化气息。

  像宋代的苏东坡、明代的董其昌,他们的作品,就是文人书法的代表——笔画之间既求法度,又崇尚写意。

  苏东坡代表作《黄州寒食帖》与其“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天真烂漫是吾师”的主张是非常一致的意态情趣,平日的应用文字随手写来,古人书法的神韵在信札中自然地表现出来,这就是典型的文人书法。所谓“浩然听笔之所之”,便是重自然,求神采,但又要“不失法度”。

  近代如鲁迅的书法,也仍然属于传统文人中具有强烈“书卷气”一类的。人们从他的书法中,可以读出鲁迅精神层面上的含而不露、外冷内热、坚韧不拔、和蔼而不轻浮、庄重却不高傲、热诚且又冷峻,坚守个人情操等品性。当代“通儒”饶宗颐和书家陈永正,他们的书法作品也具有“书卷气”,饶宗颐是文史哲、中西相关学科样样精通,在书法上更达到一个令人仰望的高度。他的书法,在法度之中将个人理解发挥到了极限。陈永正精通古典律诗,文史哲修为也相当不错,他的书法也是在符合法度之中,更多的是突出了个人的品格修为和文人气骨。

  当代已缺乏“书卷气”的氛围

  但能够达到饶宗颐和陈永正这样与传统一脉相承的书家,当代可谓凤毛麟角。

  首先,从日常书写状态来看,毛笔已不再是日常的书写工具。因此,传统文人读书万卷、抄书千卷、著述百卷,浸润一辈子而得来的“书卷气”,已成为无本之木。书法变成了一种专门的技艺之学,要潜心钻研才能得之。

  其次,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书法的传播基本就是以展览为中心来进行。展览俨然成为体现书法家水平的唯一形式,除此之外,很难还有体现书家价值取向的途径。因此,书家的创作往往都是围绕着展览来开展。创作氛围、创作意识、创作心态日益走向了作品的表现力、形式感和视觉刺激上。展厅成为“竞技场”,技术品质变成至高无上的追求。文人那种逸兴遄飞、兴酣落笔、遣性散怀的抒情性表达消失殆尽,传统书写的心态被扭曲。人们在展厅里看到的,笔笔皆技而已。道之不传也久矣,哪里还能有呈现精神品质、乃至技进于道的传统文人书法作品?

  第三,今人做学问的条件与方式,跟古人相比,已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清代王概《论书》中说:“去俗无他法,多读书,则书卷之气上升,世俗之气下降矣。”没有深厚的文化积淀,肯定不算文人。但有文化的人,写出来的书作未必就有书卷气,未必就能去俗,即未必就是文人书法。当代做学问的人,也不乏读书破万卷的;由于各种网络媒介的辅助,甚至还可以肯定地讲,今天愿意读书的人,其阅读量远远多于古人,但写出来的字为什么就没有“书卷气”呢?这跟书写工具的转变休戚相关。从用硬笔书写到键盘敲击,当今的读书人已一步步远离了古代读书人的环境氛围。敲击键盘让读书人再也无法像传统文人一样,在书写过程中对一点一画进行斟酌和锤炼,码字过程是机械化的。

  另外,今天的语言环境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白话文通行无碍,古文需要进行专门长期的学习,即便是书家,也很难做到出口成诗、成章、成歌、成赋,书写的内容自然也就索然无味。形式与内容是互为表里的,古代书家的学养滋润着他的笔端,缺乏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笔下哪里还能奔涌出“书卷气”呢?

  综合以上分析,可见书写生态的改变,使之传统文人书法的主流风格——“书卷气”已失去了存在的根基,很难再成为主流了。

  文人书法其实存在个性化支流

  那么,当代文人书法,还能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呢?事实上,在文人书法的发展历程中,一直就存在着一些个性鲜明、以张扬思想观念为要义的非主流风格,虽是暗流奔涌,却也生生不息,可谓是文人书法的一条支流。在今天这个时代氛围下,倒是颇值得继承、延伸乃至拓展的。

  首先,我们分析一下徐渭的书法。

  徐渭,明代文学家、书画家、军事家,戏曲家。与解缙、杨慎并称明三才子。他的书法从二王一脉入门,又喜宋代米芾书风,有“阅米南宫书多矣,潇散爽逸,无过此帖,辟之朔漠万马,骅骝独见”(《书米南宫墨迹》跋文),由此可见,徐渭是懂得书法正道的,也下过苦功夫的。按照正常的理路,他的笔下,本应具有强烈的“书卷气”,但从他真实表达来看,却走向了癫狂酣畅,走向了个人生命状态的自由宣泄,与整个沉闷的明代书坛格格不入。

  来看看徐渭的人生都经历了些什么吧。最初,他受到胡宗宪幕府的器重,春风得意;可惜好景不长,胡宗宪被捕之后,他因郁惧发狂,数度自杀未遂;后又因杀继妻而身陷囹圄,得好友相援方出狱;但晚年仍穷困潦倒,贫病交加……徐渭的一生如此坎坷,这使得他的精神长期处于特异状态,尤其渴盼解脱各种人生捆缚,下笔自然惊风雨泣鬼神,虽是十足的文人,却无半点书卷气。他的书法成为个体生命的写照,成为自我思想的表达。以今人论之,就是徐渭的书法更多是他追求本我的体现。

  大家都熟悉的伟大政治家、革命家、军事家、诗人毛泽东,也是一位伟大的书法家。他的书法,立意高古、气势磅礴、激情澎湃又睿智深远,跟他的诗词文章高度一致,都展现了他在革命生涯中所具有的坚定信念和无尽豪情。当我们回顾他的一生,重读他的诗词时,更加能透彻地理解到,毛泽东的书法,正是他思想情怀的体现。二十多岁时,毛泽东写下了 “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稊米,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送纵宇一郎东行》),当中已充满壮志凌云、豪情满腹气象;此后他的《沁园春·长沙》当中,“鹰击长空,鱼翔浅底”“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等句,更是调高逸响;哪怕在二万五千里长征中,他的笔下,也是 “只等闲”“腾细浪”“走泥丸”“云崖暖”“铁索寒”(《七律·长征》),用夸张而又明快的调子,将一切痛苦牺牲化为诗篇;到《沁园春·雪》当中,“略输文采”、“稍逊风骚”、“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那种睥睨天下、独步古今的思想境界,更是让人仰之弥高。这样一位伟人,他的书法自然不是以“书卷气”为胜,而是和他的思想情怀高度匹配的。若按传统的“书卷气”来衡量,他的书法,是不能算好书法的,但他却被评为20世纪20个杰出书法家之一,主要原因就是他的书法中,有思想。

  基于对徐渭、毛泽东书法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文人书法在其推进过程中,就不仅有“书卷气”这种精神品质,还有以抒发个人思想、展现自我观念为主导的杰出代表。这无疑对当下文人书法的发展有一定启示:当文人书法不再唯“书卷气”为标准时,就有可能另辟新境,以思想表达或者说观念层面的表达来取胜,每一个具有独立思想、在观念上能有先见的书家,都能获得充分展现。这样,文人书法的天地,自当更加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