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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故土下的考古发掘,“我愿意”——当地工人黄埔考古工地劳作生活纪实

来源:新快报     2023年05月07日        版次:A14    作者:

     ■在黄埔考古发掘工地现场劳作的当地村民们。

     ■工人在展示自己发掘出来的陶片。

     ■凤山花园,陈姨的新住处。

  “我就喜欢来这干活,不喜欢待家里。”

  她坐在考古工地的一张旧木桌上,两脚一荡一荡,像个少女,咯咯咯笑着说:“他们都讲我傻,这么大岁数还出来,日头下不累吗?嘿,你不知我有多开心!”

  这是广州5月,劳动节第二天,中午猛烈阳光,倾倒在简易凉棚外。刚因午休而歇停下来的考古工地上,已发掘出的部分灰坑、柱洞,阔大敞亮。这或是自商朝以来,它们第二次重见天日。

  放眼远处,是一幅城市化“狂飙”图景:东边低矮果林,在填充的平地后节节退让,前方钢板工棚,像写在地面上的白色过渡文字;而东南边,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占据半幅天幕,彰显着“新城”的惊人长势。

  黄埔,中新广州知识城。配合基本建设,一些抢救性考古发掘工作正在进行。

  “陈姨,这里的工人都是本地人吗?”我问。

  “一部分是考古院和文物(保护)公司的,我们都叫他们老师,还有些他们公司来的,剩下就是这边村民。”

  “你们都分(回迁)房了吧?不在家里‘叹世界’,还出来干嘛?”

  “开心啊,有得干、有钱拿,还能聊天,刘姨你说是不?”她低头去问同伴,然后又向我继续“爆料”:“人家都(分)好几套了,不也还出来?”

  ■收藏周刊记者 潘玮倩 文/摄

  1. 熟悉的同伴

  “别听她的。”戴花色遮阳帽、穿白色卡通T恤、黑色袖套,一位中年妇女抬头腼腆一笑,露出洁白牙齿。她从桌上半旧布袋,拿出压得满满的一盒面条,和几个粽子,递了个给我:“吃粽。”

  外面地上,这一处那一处,放着考古“挖土”用的锄头、锹、铲,日头把它们烤得烁烁发亮。凉棚下一时静默,听见剥粽叶的声音。

  “一阵就热闹了,下午班两点开始。我们有几十人,喏”,陈姨手在身前划个半圈,“这这还有这,(黄埔)汤村、何棠下村、枫下村和埔心村,大部分就住旁边这些村”。

  围绕这片发掘工地,赭黄泥土、规则探方之外,零星“坚守”着几栋浅色小楼,也许就是村落最后的痕迹。村子边上,小楼和路边高悬的起重机吊臂,形成动态张力。更远处,幢幢高楼秀姿挺立,地图显示为“某某雍景湾”和“某某天峻”,熟悉的风格和称谓,有城央CBD风范。

  “闲不住,之前我在楼盘做清洁,抬头还是见几面墙,闷。听他们说有(在考古工地帮忙发掘)这种好工,能按时出工资,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报名,现在每天固定有几十人,多时上百人。怎么挖?事先有‘老师’培训。有些人做了快十年,熟练得很!前几天不是下雨?没得出工,我们还急了。”

  “关键是,在这做,开心!都认识几十年了,一起干活,聊天,多舒服!你别说,要总待家里,会变傻的;或像她们围着孙子转,我说,晚点吧。”

  她昂起黝黑的瓜子脸,细碎光芒眼角闪耀。

  “您有孙子啦?”我问。

  “哈!”她倏一声从桌上跳下,身形瘦削紧致,一边走到前面水坑洗手,一边扬声说:“人家刘姨也六十了,看不出吧?”

  “我就在这出生”,刘姨接过话来,“从前都种田。这里是一片荔枝林。所以我们这次‘挖’的,和之前几个(地方)不同,好多树头。也没想着这地下居然挖出那么多东西。那些坑,多大,有些里面还出了石器。之前我们在前面九龙湖,也‘挖’出好多漂亮东西。”

  “关键这地方熟悉。你说这活累吗?还行,早上七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两点开始。有些人中午回家,我们不回,带个饭,桌上睡一会。你看那边——”

  她手指向更高山坡上一个稍大的凉棚:“她们不睡,中午打牌。”

  没什么风,山坡上一张红色的横幅绷紧,上面有行金黄大字:加大文物保护力度,共建美好精神家园。

  2. 闲不住的生活

  突突响的蓝色三轮车,打破午后寂静。

  两点不到,工地入口处,穿“广州考古”红色马甲的工人们,戴宽大竹帽,提着工具、布袋、保温瓶,三三两两,迅速“进驻”各探方。往地上一插遮阳伞,抡起锹铲——他们继续破解自己这片故土下更深的秘密。

  位于广州黄埔的中新广州知识城,自2010年奠基,十几年时间,已成为屹立粤港澳大湾区北部、广州东北端的现代化新城。

  有日新月异的开发建设,也有具重要历史价值的考古遗址。据黄埔区文化广电旅游局公开消息,该区考古工作肇始于1954年原萝岗区联和街石马村五代南汉昭陵的发掘,1965年,又在萝岗镇暹岗苏元山发现春秋时期遗址,从此正式拉开黄埔区考古与文物保护序幕。

  与建设和发展同频共振,黄埔区考古工作成绩斐然,“特别是在中新广州知识城片区陆续发现了茶岭、甘草岭、沙岭、榄园岭、陂头岭等一大批具有极高历史文化价值的考古遗址,对构建珠江三角洲史前文化发展序列殊为重要”,“为回答‘何以南越国’‘何以广州’等问题提供了充分详实的第一手资料”。

  “我们从陕西来,在黄埔已扎根多年,算是目睹了中新广州知识城的崛起以及广州考古在此的众多重要发现。”来自陕西久传文物保护有限公司的刘新敏和吴晨阳向记者介绍,2014年起,他们就参与了广州部分考古调查勘探工作,2016年以后,在广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的组织和带领下,更承担了黄埔当地包括陂头岭、沙岭、茶岭、甘草岭、榄园岭、马头庄等多处遗址的考古发掘劳务协作工作。

  “除了我们的技术人员、资料人员及几十位从陕西同来的工人,我们雇请了大量当地村民,统一培训、统一管理,从2016年至今紧密合作。高峰时当地工人达一百七八十人,最少时也有六七十人。”

  “在城市化进程中,当地村民其实已过上不错的生活。你看那个小区、包括这边整个小区,都是他们的房子。”刘新敏站在工地上,环指了一遍周围的高楼。

  “而且实话,我们给的工资不算高。但这么些年,他们都很乐意干,有些人还主动来问招不招新。我个人理解,第一是他们和从前村里伙伴,借干活这事,又能聚一起,开心,不像高楼你回5楼他回8楼,平常见面机会都少;第二他们都是淳朴农民,干了一辈子,闲不住,就想再干干,干完打会牌聊会天,觉着好像和从前村里生活差不多,他们想延续这种生活;第三就是,他们做了这么些年考古发掘工作后,觉得好像做考古也挺神秘、光荣的,因为有些工人说,这就是我家的地,我从小在这种地,竟都不知道这下面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你看那是我们这几天挖出的陶片,篮子里。”一位身形苗条的阿姨快人快语,“你去把那篮子拿来,我给你看看。外面晒,你坐伞下面。”

  十几块不规则陶片,上面似有田字格纹。她拿陶片的手有点粗糙,抬头一看,眼睛亮晶晶。“我们都叫她杨师傅,做十几年咯!”旁边一位身材丰满的年轻女子插话:“都这么干活,开心,又有钱不是?而且这里挖出来的东西,有文化的,可以写进历史的,别的太深奥我不懂说,但我总觉得这里挖土好像更有意义一些。”

  她举起手中铁镐,向着画好线的一处遗迹边缘,精准而果断敲下去。黄土应声碎裂,像是又一个盲盒被敲开。旁边坐板凳上的绘图人员,目光炯炯看着剖面。

  3. 乡土永恒

  最后我表示想去参观一下她们的新楼。陈姨于是开动小电驴,在工地泥泞跌宕的羊肠小道,开始了一段车技的“狂飙”。

  “你定D,坐稳就得啦,人家李工咁大只,我都搭过!”感觉到我紧抓她肩膀的力度,她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穿过一段泥路,宽敞马路陡现眼前,让人心头一松,黄昏凉风吹来,一栋栋楼距宽得感人的高层新房,刷刷被我们抛在身后。

  电驴径直开进“凤山花园”正门,小区亭台楼阁俱全,绿树成荫,老人和孩子在游玩。电梯上到六楼,两梯四户,推门,一整套红木家私,“还是我十几年前买的”。阳台望出,对面那些高楼,几乎挂满窗帘和衣裳。“差不多都住满了咯。”

  是很好的房子。“但我去工地干活,是真开心,你说这白天能见几人?儿女工作,老公夜班,在睡觉。”

  和陈姨再唠嗑一会,我起身告别。马路两边,依着各自楼盘边缘,令人惊异地突然“生出了”一个“农贸市场”,在落日余晖下,卖水果、卖饭,还有卖衣服和家常用品,热闹得很。现代化建筑和农村集市景象,罕见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抽象意义上的乡土,对于某些人来说,是一种永恒。

  它与城市化正在完美融合——是渐离故土、渐上层楼的过渡期,是楼下流动的农贸集市;也是电驴五分钟,上昔日果林,铁铲铲起的故地黄土。

  从大马路边此起彼落的乡音吆喝,到发掘工地上一呼一应的本地方言,一份追根溯源、在“造城”中增添“传承”标签的田野考古发掘工作,给到了当地多少人,一种心灵的慰藉和躯体的舒展?

  在大城市乡村城镇化浪潮加速发展的当下,考古工地在某种程度上不经意地提供了一个增强社区凝聚力、寄托乡愁的平台。

  这难道不是考古工作的一种重大社会意义吗?

  在自己原本生活的土地上发掘,在最好的“过渡”场所,再铸一份“劳动的荣光”。

  “我愿意。”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陈姨、刘姨、杨师傅等人,那闪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