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

　　答应给张小平诗集《子非花》写篇评论，但一直迟迟未动笔写，主要是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明天和意外，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

　　此次疫情发生，日本和云南出现正反两个与诗歌有关的事件。

　　日本政府和企业捐赠给武汉的物品上写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源于唐朝记载鉴真事迹的历史典籍《东征传》，日本长屋亲王曾在赠送大唐千件袈裟绣有十六字偈语：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鉴真感于日本僧人诚意，殒身不恤，东渡日本传法。“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出自《诗经》中的《秦风·无衣》，是一首团结互助、同仇敌忾的战歌。在中国抗击肺炎疫情之际，日本附印这样的暖心诗句，充满人文关怀，令人感动。好诗穿越时空，使生命发光，为世界添彩。

　　偏偏在这个抗击灾难的关键时刻，云南一位作者发表歪作，以自得口气，蹭时事热点，抒写恶意，违反人性，嘲讽和侮辱湖北人。生死关头，抗疫诗成为抗鄂诗。写歪诗放毒，引发万众愤怒的声讨，但有少数人出场为作者鸣不平，认为应该限于诗学的领域内讨论，主张文学审美允许多元化。

　　我认为，诗歌写作有叙事伦理：对邪恶强大势力适用反讽，而善良和弱者不能反讽，否则是非颠倒，黑白混淆，天良丧尽。形式是内容化的形式，凡事皆有底线，人类追求的自由liberty是一种限度，而不是无拘无束的freedom。歪作中那些反讽、对比、借代等手法技巧在人性的光辉照映下是多么苍白无力和拙劣可笑，诗性全无，恶意盎然。

　　庚子春节，我们都静坐在家中。全民静下来，是进入深度思维的开始：拜访自己的心灵，与自己做一次对谈。对于民族而言，净化思想，理清认知，是扭转大局、放眼未来的契机。对于个人而言，何妨乘此机会多读点书——读点不太实用的人文方面的书。而安静读诗，既安身，又养心,张小平诗集《子非花》情真意切，爱意融融，不失为一种选择。

　　诗集内容广泛，有亲情友爱、父母故土、异域风光、历史感怀，艺术感悟、人生哲理等。风格多样，各呈其美，最多和最动人的是关于情爱的抒写。

　　张小平诗歌用情至深，诗歌审美方式各有千秋。“思念，成了今春疯长的芦芽/更是竹林外芬芳的桃花/随着回忆，蜿蜒前行”（《思念是蛇》），意象独特，形象生动，耐人寻味；“你若爱我，便会与我深拥/从此，飘雪的琴声/暗夜里，寻风而至”（《定格》），以简驭繁，凝练而清新，意境深远；“于有限的空间/催生无垠的美的可能/风中，有裂帛的疼痛/血色黄昏，一丝烟尘”(《风中，有裂帛的疼痛》)，抒写一种情爱的疼痛感，悖论式的表达，个人体验升华为生命哲学的高度，充满智性和理趣。

　　情因诗而高贵，诗因情而流传。人类不仅具有爱的能力，而且具有这种需要，基于生存的需要。因此，抒写情爱就不仅仅是一个美学问题，而且构成一个具有存在论性质的本体问题。维柯便把人类原初状态时所具有的思维方式称为“诗性智慧”，从这个意义上看，每个人都是诗人。

　　从诗学空间上看，张小平的创作关注“场景”，家乡河南的康河与英伦剑桥大学的康河，是诗歌记忆中的温暖的亮点。“四月”是重要的季节抒写和时间意象。“三十年的出游，原是为了归途”（《从康河到康河》），康河异域，相隔万里，却同名同音，引发诗人无限遐思和感慨。“英伦的春天/风，从西面袭来/细雨，沿康河缀满金黄的水仙”（《一列时光深处开出的火车》）。“四月，在暮春时分仓皇而逃”（《温暖之前》）；“四月的早晨，植物已然葳蕤/往事渐成婆娑”（《走在四月之上》）。艾略特《荒原》有著名的诗句“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死去的土地长着丁香，孕育生命和希望，回忆和欲望混合在一起，同时也摧毁生命。张小平是欧美文学专家，但立足本土语境和审美体验，她的四月是用阳光写成的诗，明媚温馨；是用花朵合成的歌，芬芳辽远。她的诗心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春燕在梁间呢喃，有缠绵，有困苦，有忧伤，是爱，是生长，是希望。

　　张小平诗歌艺术世界，最生动最突出的是雪意象，写有十多首关于雪的诗歌。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很多诗人描写过雪花和雪天景致。谢灵运《上留田行》“素雪纷纷鹤委，清风飙飙入袖”最为生动，将落雪喻为白鹤委地，俊美无比，把静态的雪写活了。张小平得谢灵运之神韵，但放眼于雪野、雪意和雪趣，创造这样一幅令人心旷神怡，化静为动的诗性图景：“雪的皎洁/点亮了冬日西垂的那弯新月”（《雪儿》）；“你走了，恰逢北方的初雪/浅白月白清白淡淡的白/纷纷扬扬飘逸轻灵的雪/那是天地对你的盛赞/宇宙对你的眷念/丹青水墨,一抹留白”（《一抹留白：给诗人余光中》）；“凌乱的思绪/都急需一场飞雪/将其深深掩埋要么白头,要么纯洁”（《静寂是最好的状态》）。白雪飘洒在诗歌世界，抒写人世间的纯洁和真情。正如波德莱尔所言：一首好诗使人流泪，这只是表明“一种在不完美之中流徙的天性，它想立即在地上获得被揭示出来的天堂”。 

　　阿什伯利说：“我为自己而写，但不是用自我陶醉的方式” ，既反对浪漫主义的“自我陶醉”，又悬置现代主义对真理的“本质沉思”。张小平是一个具有精神向度的探寻者，是一位有诗学追求、值得期待的诗人。她用朴素的语言，营造生动的意象，成功地将情爱——亲情爱情友情乡情等，提升为一种对生命感悟的至高境界。她沉浸在自己的精神向度里，毫无张扬，毫无高蹈之嫌。

　　英国神学家詹姆士·里德说，恐惧是人类生活中的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东西，“许多恐惧都是来自我们对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不理解，来自这个世界对我们的控制。”因而“为了实现完满的人生，需要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获得控制恐惧的力量。”帕斯卡尔认为：真正的恐惧来自信念；虚假的恐惧来自疑虑。真正的恐惧是伴随着希望的，因为它来源于信念，而且因为人们对自己所信仰的神抱着希望。虚假的恐惧伴随着绝望，因为人们对自己所信仰的神怀着恐惧。前者怕失去神，后者怕找到神。

　　在恐惧和忙乱中，诗歌是我们的神。

　　制图：潘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