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兴法
少年时,有阵子,我手里总挽着两条牛绳儿。前面牵的是一头黑牯牛,早调教成耕地高手,闭着眼,它也认得回家的路;后面则牵着一头黄母牛,它个子娇小,肚子滚圆。
我几次想调教黄母牛耕地。好不容易套上了犁,它弓着腰、喘着气,就是迈不动步。我以为它是装的,抽它一条子,它努力向前试了试,还是迈不动一步;我再狠劲补上一条子,把自己虎口都震疼了。结果黄母牛一惊,屁股一个激灵,一使劲,一个趔趄,竟倒在水田里。我这才明白,它不是装的。它尽力了。它是小母牛,实在拉不起一犁土。我心疼了。牛轻易是不会倒地的,何况只要见过黄母牛那对井样深邃眼睛的人,就会明白,牛也不是虚伪的动物。
我断了让黄母牛耕田的念头,改让它学拉石磨。磨有磨芯,它要做的事情就是绕着磨芯在原地转圈,拉石磨省力,还不会挨打。黄母牛学拉石磨的那天,我把父母都邀上了,搞得跟我上小学第一天一般隆重。它挺争气,只教一次就学会了。
黄母牛磨拉得好,家里的活就这样分工了:黑牯牛耕田;我与父亲播种、收割;黄母牛拉磨,把一粒粒粮食磨细;母亲将磨细的粮食做成饭。看看,像不像我后来在城里看到的流水线。那时,我们一直给牲口与人相同的地位。一个完整的家,除了人,还要算上牲口,缺了谁也不行。
每年春季,耕地整水田时,我们会每天给黑牯牛安排一顿苞谷面糊糊,甚至是鸡蛋。像村里老光棍赵全养的一头公猪,每次配种后,他都会赏它一个鸡蛋,他自己却从没舍得吃一个鸡蛋。
耕地整水田那些天,我们知道黑牯牛的确辛苦,但一家人的活命粮看的就是它这几天的脸色,所以这几天,它的地位比家里所有人都重要。收成不好的时候,我们也会拿出苞谷棒壳子、黄豆荚壳子给它加餐。那是放在牛圈屋顶上珍藏了一个冬的最好的粮食。大雪封门时,都没舍得拿出来给它吃。我们对牛说,现在藏着掖着,终究还是给你的,你得等着。在那些什么也不够充沛的日子里,牛也学会了等待。
黄母牛每次拉磨前,我也绝不会让它空着肚子。草吃得饱饱的,水喝得足足的。我宁可自己空腹挖一天地,也不愿让它空腹拉半天磨。推磨前,我还会蘸着口水用手指头把它的一身黄毛梳得顺顺的。它铜铃一样美丽的眼睛,眼角偶尔有眼屎,我也会仔细给揩干净。我会蹲下身子,仔细抬起它的脚,检查蹄丫里有没有嵌进去的石子。当然,这时还不能推磨,还得让它再休息一会儿——哪有人吃饱了后就立即干活的——母亲告诫我,刚吃饱后就干活,无论人与牛,肚子里都会“起气”。这牛肚里,草与水发酵,起了气,还要干活,它得有多难受。所以它推一次磨,得耗上大半天。冬天干脆就是耗一整天。
慢慢地,我已长成一副牛一样的骨架子,也能俯下身子,抱着磨杠,当一回牛,可以在相同的时间里磨出与牛相等的几升苞谷面、麦面。只是母亲说,牛有牛的活,人有人的活,我把它的活干了,它又拿什么打发这漫长的一天呢。既然是牛,它就得拉磨啊。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像磨道上的一个个圈子,循规蹈矩,照着走就是了,谁也不用抢着谁的。那时我们有的是这样的耐心,对人,对牛,对一颗苞谷,对一朵经常飘在我们屋顶上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