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新源
为了端午节能吃上“粽子”,竟引发家里的一场大火——这事到现在我仍心有余悸。
我的老家在黄河北岸的司马懿故里。或因黄河阻隔,楚文化的北传受到些许影响,或是故乡的江河水系不那么发达,再或者端午已开镰收割小麦,三夏时太忙,总之,当兵前的我过端午是不曾看过划龙舟的,只知道有这回事。那时的我自然一次真材实料的粽子也是没有吃过的。
其实有过一次吃粽子的机会,却因囊中羞涩,尽管垂涎欲滴,我还是强忍着咽下满嘴口水,作了罢。所以,我对那次颇为难堪的经历记忆犹新。
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我读初中二年级。端午前的一个星期天,生产队派七八位壮劳力拉了架子车,到隔壁孟县化肥厂拉化肥。我们几个已长了些力气的初中同学,亦被队长指派给一车一人,拉配套、做帮手。我与领群叔结对,他年纪稍大,还有些驼背。回来时,拉着重车走沙石公路很是辛苦,大家每走上五六里,只要经过村庄就要停下来喝口水,喘会气。
我记得很清楚,路过桑坡村时,我们在村口高高的白杨树下停车歇凉。正午的太阳正热。还好有徐徐的小北风,吹得头顶上的杨树叶哗哗作响,脸上的汗水不过三几袋烟工夫便落了下去。有人背靠树根闭目小憩,有人席地而坐扑扇着草帽,也有人围着一旁的茶水杂食摊看新奇。
“买不买粽子?快端午了不是。”杂食摊主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儿,问我们。粽子?大伙顿时来了精神。我们那虽是大平原,却人多地少,又缺水,别说糯米稻,就是一般水稻也极少种。所以,粽子稀罕得很。但桑坡南临黄河,既有滩地又能引水,或是种了糯米稻的。
那是我头一次见到粽子。十几只煮熟了放在搪瓷盘里,其中一只苇叶半剥,将粽肉裸露在外。看上去,它像只大菱角,果冻似的晶莹透亮,透着淡淡的黄,内面裹着的“枣核”隐约可见。摊主说那是红糖。“多少钱?”领群叔问。“两毛。”“恁贵?”“糯米稀缺,还包着糖呢。”摊主并不愿降价。
“买一个。”领群叔终是掏出钱来。又有几位大人摸索出皱巴巴的毛票。他们就蹲在杨树根下,舍不得似的每口只咬了指甲盖大的一块,还要像含了糖块一样在嘴里滚过几滚,方才咽下。我们这七八个小小少年,一年到头口袋里是不会有一分零花钱的,不像现在的孩子,过年的“利是”(红包)都成千上万,便也知趣得很,各自咽着口水躺到化肥车上,只管享受着稀疏的树阴去了。
“爸,过端午咱咋没粽子吃?”傍晚到家,我明知故问。想起中午领群叔他们吃粽子的香甜,我就馋得直流口水。“咱这不是缺水吗?哪有人种糯米。”母亲说。“是不是今儿个他们有人买粽子吃了?”父亲看着我,似乎反应过来。我没勇气答话,赶紧扭过身子钻进房里去了。
第二天中午,我放学刚走进院子,一阵浓浓的过油味迎面而来。那会儿一般过年时家里才会过油炸焦叶、油菜、肉丸,这会咋过起油来?我疑惑着挑帘进屋,母亲围着围裙,满手沾着白面,正在案板前忙活。父亲已在屋外窗下的煤火上支妥了铁锅。锅里油烟渐起。
“你不是想吃粽子吗?你妈说她会做。”父亲说。母亲十几年前曾在陕西蓝田县食品厂上班,平时在家做过饼干、鸡蛋糕。见我不信,母亲说:“咱这是做另外一种粽子:把白面用开水烫了,搅成团;冷下来稍微搓揉,擀皮儿包上红糖,压成柿饼样子,搁油锅里炸。出锅后它外皮金黄焦脆,里面的烫水面黏、软、柔;红糖也化成汁了,跟吃糯米粽没啥两样,还多了些焦香味。”我听着似信非信的。
“你先去看会书,炸好了叫你。”父亲说。我那时已开始喜欢读小说,父母并不拦着。
“不好了!”父亲突然一声惊呼。我抬头一看,隔着窗户就见一团火焰腾空而起,火舌眼看就要舔着了糊着纸的窗户。窗户上方是父亲不久前才用高粱秆扎的顶棚呀,咋办?母亲吓得呆立在那不知所措。我忽然想起好像在电影里看到过用棉衣还是棉被救火的场景,灵机一动,抱起屋里的小薄被就冲了出去。父亲也反应过来了,手疾眼快地接过小薄被一抖,盖住了冒着大火的油锅,并顺势将煤火端开了……
有惊无险,火灭了。我们过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是我大意了,这煤火太旺。”父亲自我检讨。“还炸不炸?”母亲惊魂未定。“炸,咋不炸?”父亲向煤火里添了湿煤,火不似刚才的旺了。
那天出锅的“粽子”外焦里软,又香又甜,我至今都记得那味道。但直到数年后,我才知道,父母那年炸出来的,其实不是粽子,而是家乡的一道油炸小食——糖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