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运长
管琼记述与辑录林墉晚年生活与言论的《林墉谈艺录》,不仅系统地呈现了林墉的生命观、艺术观,真知灼见、奇思妙想层出不穷,而且还让读者真切地看到艺术界口耳相传的“林氏语言”的独特风貌。
谈艺录是一种以语录、对话的形式描述事实,表达思想、情感的独特文体。相较于一般的文章、著作,这种文体简洁明了、生动活泼,往往能够直指人心。中外语言艺术的历史上有许多语录体、对话体的经典之作,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为人们耳熟能详。如《柏拉图文艺对话录》《歌德谈话录》等。德国作家艾克曼记述与辑录歌德言论与活动的作品《歌德谈话录》,主要关乎歌德晚年的思想与实践经验,涉及哲学、美学、自然科学、文艺理论、创作实践、日常生活、人际交往等诸多方面。作者艾克曼,身份类似于歌德的文书,是歌德晚年生活的见证者,他在书中对歌德进行了细致而又深刻的描绘,让读者走近歌德、全面深入地了解歌德,见识歌德大师级文豪的形象。从体例上看,《林墉谈艺录》与《歌德谈话录》十分接近。
林墉提出独美的命题。独美是艺术家个人独有的美的呈现与追求,具有唯一性,且是一种有高度的美。在谈到创造独美时,林墉说宁愿拼出性命。可以从两个角度认识独美的唯一性。首先,这是人的自由创造的产物,具有人的情感性、想象性和人的灵魂的自在自为性,这与存在于表象世界的种种的美,如自然美,是完全不同的。其次,这是“这一个”艺术家的自由创造的产物,“这一个”艺术家所追求与创造的这份独美,是完全属于艺术家个人的,既是他对存在于理念世界的美的本质的独一份的认知与显现,又整个地标识出他的个人风格,是别的艺术家无可替代的。
所谓的独美,是需要强有力的自由创造能力来实现的,林墉无限怀念自己年轻时候的那份“霸气”,那在画面上呈现出来的强烈的个人风格,能够造成艺术上的“撼动”。“撼动”这个词,也是林氏语言独有的发明,有别于一般意义上的“感动”,更加强调艺术家创造能力的自在自为性。
但是,人总是要变老的,艺术家也不能例外。变老的艺术家,无论是身体的行动能力还是心智的创造性,都要陷入某种无可奈何的状态——“没办法了”。这时候的艺术家往往找出一条别样的道路,就是所谓的“晚年变法”。林墉近乎无情地指出:晚年变法其实就是晚年无法。这是对“晚年变法”这个词的无情,更是对正在步入晚年的他自己的无情。更实质地来看,恰恰是有情,就是对自由,对艺术创造能力的无限怀念与向往。道是无情却有情,这里头的关系,透出某种入骨的悲凉。但林墉并不是真的认为晚年变法一无是处。他在谈到晚年黄宾虹的作品时,就流露出无以言表的赞赏与感动。
步入晚年的林墉,拈出两个新词,一个叫“平常心”,一个叫“入俗”。相比之下,这两个词较为平常,不像“独美”“撼动”一样古灵精怪。这大概就是林墉的“晚年变法”了,无法之法,没有办法的办法。无法之法,实际上就是一种境界法,而不是技艺法、能量法。
对于中国画,林墉有一个长命观,鉴于此,管琼认为他有“八十岁的身体,八百岁的灵魂”。因为这个长命观,艺术家不必小气,不必惧怕死亡,因为他曾经创造的哪怕一点点美,汇入中国画的这张大画里,足以不朽。中国画是一张无数艺术家个体已经画了一千年并还在继续画的大画,每一个创造美的艺术家都在上面留下了一笔或几笔。
在这里,林墉涉及了一个关于艺术史的重大命题:传统与个人才能。我们记得,林墉是多么看重艺术家的自由创造能力,多么为他自己作品里的那种力、那种热而自豪,多么强调那个“我”的唯一性。可是现在,他提出要把“我”汇入“我们”之中,要让这个“我”消失掉。这,大概也是属于林墉的“晚年变法”,说明他对艺术美的追求进入到一个以境界为标准的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