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雪萍
周末,到野外摄影,去到时已近黄昏。绯红的晚霞挂在天边,像洇了水的颜料,在银灰色的天空中弥漫,逐渐隐入黛青的远山。与远山相接的,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夕阳的碎金在河面上跳跃,闪着粼粼的光。一群白鸟翩然而至,它们列着整齐的队伍,贴着河面低飞。是白鹭,竟是我多年没见的白鹭。
我印象中的白鹭,是与家乡相连的。我的家乡在一个三面环山的小乡村。村外的河流,像摇篮边上的一条丝绸,缠绕着村庄。河滩就是那条丝绸的滚边,那里有成片的芦苇和庄稼,等到芦苇戴上白花,乡里人总爱提着小凳子,到河滩上收花生、割水稻。一起来的,就有白鹭。
白鹭通体素白,体形纤瘦,颈脖如玉簪般没入积雪之中;铁色长嘴,与之形成对称美的,是墨黑的纤细长腿。也有黄嘴黑腿黄趾的白鹭,在繁殖期,其白脸会变作幽蓝,宛若恋爱中的女子涂上了一层彩妆,光艳照人。这样的白鹭我只在村里的河滩上见过,可惜,现在已不多见了。这群鸟儿似乎与这里的山村河流签订了某种契约,天地宽广,四季更迭,只要时间一到,它们便应约而来了。
白鹭机警、胆子小,要靠近它,必须先找到藏身之所,河畔的芦苇丛就是绝佳选择。大人们在河滩上收花生,我们一群孩子便趁机溜走,猫着腰、蹑手蹑脚地钻进茂盛的芦苇丛里。远远看见雕塑一样立在浅水边上的白鹭,我们不敢弄出一点声响。我们给白鹭起了一个绰号,叫“老等”:“老”,可见时间之久;“等”,可见其状态。老等老等,就是要经得起等,这可不是一件易事。但白鹭真的很能等——好不容易等到小鱼小虾出现了,白鹭依然岿然不动,继续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一直等到猎物游到脚边,它脖子一伸,长喙直插水中,鱼便到嘴了。凌厉、干脆,不拖泥带水,这沉着冷静又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着实令人钦佩。
白鹭也是天然的艺术家。“一行白鹭上青天”,唐朝诗人杜甫写下这句诗的时候,得好友相助,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重返故里。高飞的白鹭,让这位颠沛半生的诗人在垂暮之年,重新点燃了生命的活力。一千两百多年后的今天,白鹭的魅力丝毫不减。于是又有人形容:“白鹭是一首精巧的诗。”不错,这“诗”的意境全在山水之间。我闭上眼睛想,还真是绝妙,恍惚中,似乎身体也逐渐轻盈,最后扶摇直上,融入蓝天白云中……
这便是儿时的我,留下的白鹭印象。
长大后,我远离故土,外出谋生,在满是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辗转,已久未见过白鹭的踪影。几年前,听闻在家乡的河滩上,推土机碾过葱绿的庄稼,芦苇被拦腰折断,河水呜咽,抽沙机的轰鸣如白鹭的裂肺长嘶。光着脚的孩子,闪着泪光在河滩上奔跑,他们在追赶即将远行的白鹭。时光的契约已然被撕毁,我只能在心中哀叹:再见,我们的白鹭。
但如今,在这山野之间,我再见白鹭,犹如他乡遇故人。它们锋利的羽翼,划过似曾相识的水面,划开潜藏在岁月深处的封条,露出一道浅浅的哀愁。如果说家乡宛如生命中的一本大书,白鹭就是那列队组合的思乡文字,越读,乡情愈浓。
白鹭翩翩,盘旋着向山那边而去。那边,定然有属于它们的弯弯河流、浅浅河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