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小平 “人类对天空、荒野和自然的遗忘已经很久了,甚至感觉不到远方森林的生机勃勃。那里藏着生命的奥秘和命运的答案,人只是生命的一种形式,更多的生命还没有像人类那样从森林中走出来,它们成为了最后的坚守者。”在《钟山》2019年第3期上,陈应松推出最新长篇小说《森林沉默》,这部作品讲述了和谐安宁的自然景观与喧嚣热闹的现代景观之间的矛盾、对峙以及冲突。 陈应松 一级作家。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猎人峰》《到天边收割》等,以及小说集《无鼠之家》《太平狗》《松鸦为什么鸣叫》《狂犬事件》《马嘶岭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等。作品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2004年人民文学奖,被翻译成英、俄、波兰、日等文字。 我希望写动植物像做图谱一样精细,并告诉人们如何描写山川自然 傅小平:关于你的神农架叙事,莫言有个颇具概括力的评价:“陈应松用极富个性的语言,营造了一个瑰丽多姿、充满了梦魇和幻觉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建立在神农架上但又超越了神农架。” 除了他说的你用个性化的语言之外,我觉得或许还可以冠以诸如“广博的知识”“充沛的感情”“丰富的想象”“奇异的故事”之类的修饰语。事实上,你的长篇新作《森林沉默》,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知识、感情、想象、故事,还有语言,才吸引我读下去的。大体感觉,这部小说体现了某种综合性。这是否是李敬泽所说的“你命里该写”的一部书? 陈应松:我自2000年去神农架挂职深入生活,到这几年选择半隐居式地在神农架生活,已20年了,我写了几百万字的神农架系列小说,但没有一部是关于森林的,我总想写一部森林的长篇,也一直在准备,这就是尽可能多地补充点森林知识,写了三年,改了一年,觉得有点模样了,才拿出去。这的确是我命里该写的书,既然此生与神农架结缘,就要对得起神农架。何况神农架给了我一切,只有更深入地了解她,才能真正全身心地爱她,写她。 傅小平:小说里关于森林的知识可谓丰富,用你在后记里的话,其中涉及近百种动植物,以及关于森林的物候、地质、气象和所有对于森林的想象。你是怎样做到的? 陈应松:我希望写得像动植物图谱一样精细,并告诉人们如何描写山川自然,我认为我应该做一件这样的事,这件事很有开创性的意义,它就像某种自然随笔一样,非常美艳,可以为我这部小说中的山民们简陋而残酷的生活增添一些亮色。我在最后一章罗列了许多的神农架花卉,我删掉了很多,我原想写360种花卉,要打破某种极限,造成阅读刺激,后来我还是妥协了。但已经够多了,这是有意为之的,是为自己书写森林的恐惧壮胆。 森林从来就不会沉默,只是我们在遥远喧嚣城市的人,完全听不到它的壮丽交响 傅小平:你可能对森林饱含深情,太想让森林开口说话,或为沉默的森林代言,所以就想让它们有更多的呈现。美国生态作家戴维·乔治·哈斯凯尔写过一本《看不见的森林》,言下之意是提醒人们“看见”森林。你写《森林沉默》,大概也包含了类似提醒的意图吧? 陈应松:我在这部小说中提到了戴维·乔治·哈斯凯尔的这本书。这位作家很伟大,在一平方米的树林里写出了浩大森林的秘密,广博的学识让人佩服。但我在小说中是以写人为主的,我没有醉心地写生物,我的作品中对森林的描写又是不吝笔墨的,如果把它们拎出来有好几万字。 我写森林是对抗森林的精神压迫。森林虽然沉默,但神灵在飞舞,一旦在暗处有不测的心机,森林里的一草一木、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发声方式。森林从来就不会沉默,只是我们在遥远喧嚣城市的人,完全听不到森林的壮丽交响。森林是不可欺的,凡是欺辱森林的,都会得到森林强力的、精准的、高亢的反击和回噬,绝不会有好下场,我就是想用文字传导来自森林的貌似沉默却是壮丽的天籁之音。 我有一点小志向,就是要复活山川河谷、花木鸟兽在文学作品中的卓然风情 傅小平:李敬泽说,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山林是薄弱的,自然是薄弱的。那你写这本小说,是否有一种使命感,接续古代文学或荆楚大地写自然山水的传统,为“以人为中心”的当代文学补上一课? 陈应松:其实中国的山水文学是非常发达的,《楚辞》《诗经》里生长着茂盛的草木,中国人对草木的认知很深并且赋予了它们美妙的名字,草木的名字多是难认难写的生僻字,有神秘性更有神性。从魏晋到唐宋,山水诗的发展登峰造极,如果没有山水诗包括散文创造的意境,我不知道中国文人该怎么生活。中国古代散文随笔里对山水的描写,用词精妙丰富,达到了极致。作家对自然景物和山水描写与感悟能力的失去,是近几十年的事,加上全球化和城市化进程的迅猛推进,自然在我们生活中远去,成为奢侈,成为文学的珍稀物种。 我有一点小志向,就是要复活大自然中山川河谷、花木鸟兽在文学作品中的卓然风情。所以我不仅在《森林沉默》中不厌其烦地描写大自然,也在其他作品包括散文中写自然风景。读者不仅仅读故事,他们还可以在我的作品中饕餮大自然的盛宴。 我还想讲一下山水,山水对中国人精神信仰的塑造,特别对中国文人的精神塑造、自我修为的经典化太重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一种人生境界,也是做人态度。不可能行到水穷处,跳个广场舞。还有古语云“山可平妄,水可涤心”。山如何能平人内心的妄,去山里的人才知道。还有“山含瑞气,水带恩光”。恩光是什么光,只有选择住在水边的人才体会得了。 我作品中“传说”的动植物,都是神农架独有的,只流传在当地人的口头中,在他们的民间故事里 傅小平:这部小说里的有些动植物,该是来自传说和神话里的。这么写,应该有营造小说氛围上的考虑吧?是不是也包含了向《山海经》等传统奇书致敬的意思? 陈应松:《山海经》是我国怪力乱神文学的源头,我在《森林沉默》中所写的传说与神话中的动物,有些像是《山海经》的怪物,如扒狗子、豹目珠等。但我作品中所有“传说”的动植物,都是神农架独有的,只流传在当地人的口头中,在他们的民间故事里,所以我是没有编造虚构的,不属于怪力乱神。我的虚构和想象力较差,神农架独特的文化生态帮助我提高了想象力。是民间的神话成全了我的神农架系列小说的写作。 神农架对我,意味着我想重建一种文学,重建我们对河流山川森林神祇的尊敬 傅小平:你的小说总体上给人一种沉痛感。虽然你总是试图给人呈现一个超现实的世界,但你写的超现实,似乎比很多典型的现实主义小说写的现实还要现实,并且更让人感觉到与现实社会之间的紧密关联。 陈应松:在一个超验的、超现实的、幻觉般的世界里,进行人的悲欢离合的书写,既要有沉重的肉身泛滥,也要有飞翔的翅翼拍击,就像一只鹰叼着一只羊飞起来一样,既要填饱肚子活下去,也要在天空翱翔。我自认为我从来都是直接介入现实的。但我的写作格局与神农架的自然生态紧密相关,看起来是超现实的。 我要把一座本来世俗的旅游之山写成一座灵山神山,我要让这座山上跟奥林匹斯神山一样,住满了神灵。神农架对我,意味着我想重建一种文学,重建一种文学的趣味,重建我们对河流山川森林神祇的尊敬。 有了对大地的感情,你的文字中就会有山川草木朝晖夕阴的身影,不诗意都难 傅小平:作家的艺术世界,显而易见首先是靠语言构建起来的。你的语言,的确如莫言所说个性化,也因为个性化,所以有一定的辨识度。你用的是一种有情态的语言。 陈应松:是的,作家一定是靠语言建立起他的艺术世界的。个性化的语言就是有自己的语法,你讲述的方式、你作品中情感的饱和度,都掌控着你的语言。但真诚是语言风格的根,我的语言自己感到是真诚的,是有生命能量的,比较有力,干脆,简洁,比较锋利,有刀刃感。没有花言巧语,不喜欢饶舌嚼经,讨厌含混,不发感慨,有热力,就是描写风景也是有感情投注的,激情闪闪的。我喜爱直抵人心的、英雄掏心的、砸击内心的语言,也会时常不忘恶搞、自嘲、刻薄、挖苦、讥讽。我自年轻时起就得了鲁迅的病,热爱他说话时的作派。 傅小平:关于语言,你还说过那么一句话:“小说应该用充满寓言意味的语言来表现具有强烈现场感的、真实的生活。”这个“寓言意味”具体怎么体现? 陈应松:文学如果失去了寓言性,这个文学是没有意义的。但仅有寓言不是小说,小说是用现场感和现实生活来完成的,这与寓言性质有矛盾,不过作家一旦确立了他的小说基调,他的文本、他的语言必须有一种寓言特质。我不喜欢就事论事的干枯语言,语言是有味道的,有深意的,有联想意味的,有他指意思的。寓言和象征,是对现实主义叙述的提升,寓言的文字就是品质。我的《森林沉默》几乎全是用这样的文字来表达,随便翻开一页都是。将现实生活寓言化,也是诗化,寓言与诗和哲学比较近。纯粹现实主义对现实的描写索然无味,我从不会这么写,因为,作为一个写诗和出版了四本诗集的小说家,我相信语言布置和笼罩的魔力。小说不仅是传奇,也是诗歌,是诗歌的变体。 傅小平:你刚说到“诗化”这个词,我就想到诗化也或许内化在你小说的结构当中。 陈应松:关于小说诗化的问题我说过不少话,如果还有更多的话要说,我想首先是作家对大自然、对大地的感情决定的,有了对大地的感情,文字中就会有山川草木朝晖夕阴的身影,不诗意都难。另外他对世界的看法就会比较柔软,通人情人性,就会有缓冲的柔和的具暖意的颜色来调剂整篇的色调。所谓诗化,是一个作家内心的感情沉积和发酵造成的。作品是作者内心的投影与外化,你隐藏不住。我喜欢诗意的东西,但我不回避现实的沉重。我认为,我的处理方式就是我对世界的看法,是我做人的准则,对人生的总结。 我的作品是现实主义的,有强烈介入现实企图,要表达更广阔的现实世界 傅小平:如果说你就是生态小说作家,是把你窄化了。事实上,你还写了不少现实题材的作品。 陈应松:西方的生态是自然的学术的,中国的生态是现实的社会的,古代的生态又是人文的哲学的。在中国,作为一个作家,必须将生态纳入社会问题来考量,我在神农架考察和生活,得出了我的结论,我不能做一个纯粹的生态作家,虽然我渴望让我的作品更纯粹更安静更洁净更学术更人文,但我做不到。我的作品是现实主义的,有强烈介入现实企图,要表达更广阔的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