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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纪念巨变的城市与逝去的时光

“禁足”大半年,作家陈丹燕出了九本新书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8月30日        版次:A07    栏目:关注    作者:何晶

     陈丹燕

    

     《白雪公主的简历》和插图

     《白雪公主的简历》内页实拍图

     《白雪公主的简历》书内配图,由陈丹燕拍摄

     《陈丹燕的上海》系列共七本

  

  文/羊城晚报记者 何晶  图/受访者提供

  

  2020年的这场新冠肺炎疫情,打断了作家陈丹燕持续30年候鸟般的旅行。如果按照原计划,她打算在今年伦敦书展结束后,先去运河博物馆找到伦敦码头的号子,再到德国汉堡海事博物馆,听一听汉堡的码头工人号子。

  “我想亲耳听到,在大航海时代,这些码头号子是否和中国的码头号子一样,全世界的劳动号子是不是有着相通的关联。”

  随后,她还会在4月到匈牙利做一个月的驻市作家,紧接着5月去萨格勒布和那不勒斯。

  然而,疫情让陈丹燕不得不陆续退掉机票、酒店,留在上海。“禁足”的这大半年,陈丹燕有了大段时间用于写作、整理,回顾过去的旅途和创作。

  于是,在这个夏天,她一口气出了9本新书——重新装帧修订的《陈丹燕的上海》系列共七本;花了十年创作的实验性长篇小说《白雪公主的简历》;还有一本童话《我的妈妈是精灵2》。此外,今年1月她还出版了《往事住的房间》,收录了她二十年来到世界各地博物馆的游记。

  

  非虚构作品的生长性

  ——在当年炸弹碎片落下的和平饭店门前……

  

  “1937年8月14日,潜伏在上海的中共党员王炳南和他的德国太太安娜去华懋饭店(注:今为和平饭店)底楼甜品店吃冰激凌。他们刚离开半个小时,一枚炸弹从天而降,直接落在华懋饭店的正门前……现在,我们正站在当年炸弹碎片落下的地方。”

  2020年8月13日,陈丹燕手拿她的非虚构代表作之一《成为和平饭店》,站在当年的历史现场,娓娓道来。

  这是一次特别的聚会,在场的有陈丹燕多年的编辑、设计师,她采访过多次的酒店员工、总经理,还有她多年的读者——部分读者的故事也被她写进了增订版新书里。“生长性是非虚构作品很重要的特质。时间流逝,人和事都在变,以前我采访过的年轻人,现在都成了40多岁的中年人。总有新的故事在发生,最后作品也会变得越来越丰厚。”陈丹燕说。

  《陈丹燕的上海》系列7本新书,总共150多万字,书封设计时髦又复古。过去三十年里,她采访了无数人,在故纸堆中爬梳资料,用文学的方式书写百年巨变中的日常生活、民间记忆与个人历史。

  陈丹燕说,这次出发是为了“纪念巨变的城市与逝去的时光”。

  “我念大学时就很喜欢非虚构,特别喜欢法拉奇写的《A Man》,觉得这种文体特别有感染力、有力量。到我开始写上海的故事时,就觉得这个文体非常适合。非虚构能够让读者安心,我保证写出来的是真实发生过的。因此,寻找和甄别材料,这个过程会耗费大量时间。”

  陈丹燕举了个例子,《成为和平饭店》写了12年,三任饭店总经理她都采访过。写作途中重新推翻过一次,几乎就是重写了一遍。等到作品问世,她觉得一切努力都是值得。

  非虚构写到最后,陈丹燕渐渐发现只用材料是不够的。“非虚构需要和虚构融合。我找到的方法是,所有材料是有来源的,人物是有原型的,但在融合过程中,表现的方式是小说式的。这有点类似造房子,砖头和水泥都是真实存在的,但你可以决定房子的样式。”

  

  从照片到小说搭建的“中国盒子”

  ——在悬丝木偶博物馆两米高的木偶前……

  

  顺着陈丹燕的写作脉络,她的实验性长篇小说《白雪公主的简历》其实有迹可循。

  “如果没有之前的《捕梦之乡》和《驰想日》打底,我不敢做这样结构上的尝试,这两本书生长得比我想象得更好,都很辽阔。”陈丹燕说,《白雪公主的简历》的所有图片都是她在旅途中拍的,三个主要故事都有真实原型。她是用一种创新的文体和结构,用来自现实的“砖头和水泥”虚构出一部“立体的小说”。

  2009年6月,陈丹燕带着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来到爱尔兰,参加一年一度的“布鲁姆日”。活动结束后,她去德国,为新版《今晚去哪里》做准备。待到德国的旅程也结束了,距离中国作为主宾国的法兰克福书展还剩10天开幕。陈丹燕和中国作协商量后,决定先不回国,利用这短暂的假期又去了意大利和捷克,随后再到法兰克福和作家大部队会合。

  这次短暂的假期,正是《白雪公主的简历》的起源。

  在捷克克洛姆罗夫的悬丝木偶博物馆,陈丹燕看到了上千只木偶。博物馆内有一个巴洛克剧场,剧场里最大的木偶两米多高,把她吓了一大跳。

  网络上提到这个博物馆的游记,大多将其描述得“有点吓人”。但陈丹燕在捷克的那一周,每天都去。“每天早上9点报到,工作人员开门,我进去;他关门,我出来。以至于他认为我一定是木偶演员,最后他对我说,你去玩吧,所有的木偶都对你开放,你想把它们的衣服拿下来就拿下来。于是,我看到了那些木偶身上的针洞。”

  陈丹燕给木偶们拍了很多照片,脑海里诞生了写小说的念头。这段“木偶博物馆奇遇记”,最终成为小说中最重要的部分。这部作品前后花了十年,无数次修改、重写,装帧设计也花了两年,为的是呈现图片和文字共同搭建而成的“中国盒子”。

  直到去年底,陈丹燕在日本德岛看到净琉璃人形,她补充了最后一章,和开头的悬丝木偶形成一个圆环,“盒子”搭起来了。

  

  人到中年对最初的回顾

  ——在“白雪公主的简历”里…… 

  

  从《荷马史诗》到《尤利西斯》,陈丹燕的创作之路始自她对欧洲文学的大量阅读。阅读反哺她的创作,在《白雪公主的简历》里,西方文学的经典意象频频出现。“《白雪公主》属于民间故事的一路,《浮士德》则是从民间故事过渡到经典,这是两条很好的线索。”陈丹燕说。

  所谓“中国盒子”的结构,就是一个大盒子里面套着很多个小盒子。在陈丹燕的笔下,这些盒子是一个个故事。

  “随着你不断打开,最后发现里头最小的盒子可能是空的,可能是一块小木头块,你会觉得,怎么就没了?这和生命其实是一样的,人在年轻时,总会很快地拆开盒子,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时间带给你不同的东西。你不断打开,发现最后给你的可能是问题,而不是答案。当初的理想丢了多少?别人的掌声到底有多重要?”陈丹燕直言,阅读《白雪公主的简历》,需要人生阅历。

  小说以木偶博物馆开篇,由“悬丝”“镜子”“蛇果”三部分组成。“悬丝”部分,讲一名木偶博物馆管理员,他每天检查、擦洗馆里展示的陈旧木偶,沉迷于它们的故事。而访客李平来自中国,她是国家一级悬丝木偶演员,演得最久的一出戏是《白雪公主》,从二十多岁一直演到五十岁。

  “木偶的故事,其实是在说艺术家对自己的期许。一个人能成为艺术家,一定有天分,这个天分能支持她实现艺术理想的70%,那已经很成功了,剩下的30%可能是她做不到的。如果艺术家在乎的是这30%,那么她要搏斗的其实是自己,跟竞争对手、运气、时代都没关系。”陈丹燕说。

  她在小说里埋下了很多“秘密线头”,等待读者像挖宝一样去寻找。她说这本小说是“挑读者的”。能说出这话,底气或许源自陈丹燕从1990年代初出版的非虚构作品至今常销。

  

  文字和图片的冲突与融合

  ——在以弗所太阳落山后的“葡萄紫大海”…… 

  

  “我一直想探讨文字和图像的关系,年轻一代在读图时代长大,读图对文字的想象力会有伤害吗?”

  “图片和文字一旦融合,一定是矛盾的。但在矛盾的同时,应该也给创作者提供了广阔的灰色的天地。我在这两把刀当中,努力走一条小道。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慢慢搭建,成功和失败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条路通吗?如果走通了,没有人理解也没关系,你自己心里知道。”陈丹燕说,对文字和文体的追求,是作家最本分的努力。作家一生会尝试许多表达的可能性,但对文字和文体的追求,会贯穿写作全程。

  在“一切皆可娱乐”的今天,即便不说“小说已死”,留给小说的空间还有多少?陈丹燕用一个故事作答。2013年,她来到土耳其的古城以弗所,等待太阳落山后的爱琴海,为的是印证《荷马史诗》中对爱情海的描述——“葡萄紫大海”。

  “亲眼目睹之后,你知道葡萄紫大海是真的,文学是永恒的。”陈丹燕说,白天的以弗所全是熙熙攘攘的游客,她等到下午四点半再去,一直待到晚上七点半关门。“以弗所图书馆是荷马写作和吟唱的地方,等所有游客离去,你能感觉到荷马就在这里。任何古老的故事,都不会活在所有人心里;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活在所有人心里,但他们一定会永恒地存在一部分人心中。”

  

  呈现知识分子对世界的看法

  ——在22段独白构成的电影里……  

  

  “如果从探讨图像和文字这个角度出发,我做‘作家电影’(百度释义:指20世纪50年代法国电影界的一种创作主张,又称作者论或作者政策理论)和写作的出发点是相似的。”2014年,陈丹燕为了精读《哈扎尔辞典》,前往作者帕维奇的家乡塞尔维亚。在准备写作《捕梦之乡:〈哈扎尔辞典〉地理阅读笔记》的过程中,她在当地拍摄了大量的影像资料。

  这些影像资料最终变成了电影素材。2017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中国与塞尔维亚合拍片《萨瓦流淌的方向》举行签约仪式,导演就是陈丹燕。“我的电影现在越来越符合一部作家电影,形式上非常完善,很个性化。其中有22段独白是我自己录的。对于电影来说,独白就像文字,我们加入了大量的文字元素。”

  陈丹燕说,这是一部纪录片,但声音设计像在做故事片。“我用了很多黑屏,配上抽象的声音。我想呈现作家在旅行中是怎么工作的?如果只用眼睛看,她就坐在那儿写东西,但她内心一定是波澜壮阔的,我想用声音来呈现思维的世界。”

  陈丹燕说,她之所以选择在电影里放进22段独白,部分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没听懂、没看懂,没关系。你可以选择再看一遍,甚至可以骂我。但我不想把观众当傻子,大家早知道了,电影里还在不断地放。”陈丹燕说,“我想做的,是呈现知识分子对世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