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秦牧

　　□陈伯坚

　　茶厅墙上挂着秦牧先生的题词：“智慧勇敢和毅力是所向披靡斩关夺隘的勇士” ，落款时间为1986年。再往前推三年，秋天，秦老应珠海市文化局邀请，在渔民会堂向文艺爱好者作文学讲演。其时，本人任职珠海市文化局文艺创作室，连日陪同，聆教良多。话别前夕，壮胆请秦老题字。秦老回以特有的温厚微笑。感觉有希望，但又无太大把握。

　　那些年，秦老多次造访珠海，对珠海特区的飞速发展深情关注。其时，珠海已有“处处是风景”美誉。他却认为，不应满足于已有的自然美景，如缺失人文，风景弗彰。在海滨公园观海，他走走停停，左顾右盼，若有所思片刻，明白地表达了看法：香炉湾有这么漂亮的长海岸，精心开发好，是打扮珠海的天赐花带！一语成真！今日的情侣路，50里锦绣长廊，景点珠联，现代建筑附丽海光山色，金翠矅目，人设天工，堪称珠海名片。

　　在一次座谈会上，有单位负责人发言，称秦牧是“岭南一绝”。秦老听着，仿似一震，和蔼安详的神色霎时褪去，分明对突然被戴特种“桂冠”有了感觉。髙了？宽了？重了？肯定是不适。突遇这场合，不免有点紧张，连忙为大师添茶。会后，秦老说，他不接受那个讲法。广东是文学大省，在全国有广泛影响的文学名家何止一两个！岂可以言“绝”！文学造诣无止境，更不能言绝！但人家乃非业内人，不必多言了。——歉逊品格，宽宏器量，实在可敬可佩。

　　翌日，陪秦牧先生去唐家镇共乐园。园内后侧，当眼处，有座小建筑：“观星阁”，乃旧日园主人唐绍仪夤夜观星之所。几十平米两层半方正小楼，人去楼空，顶层不蔽风日，空空如也。当年观星者用什么观，只能想象了！秦老想象远非我辈能及。他说，“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历代不少有识之士的喜好，不要以为都是迷信，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就爱观天象。观天象是寻找宇宙和人之间的玄妙关系，也就是中国古人讲的“天人合一”。

　　参观白藤湖农民度假村时，看了普通农家的別墅群落，惊叹特区农民飞速变化的美好生活。联系报上议论热点——作家可否取消工资，单靠稿费过日子？社会上，很有些“非作家”人士在呼吁取消稿费制度。我说，秦老是大作家，想知道您的看法。秦老毫不犹豫地表示，自己没有单靠稿费生活的能力，还得领工资。更具体地说，他一般每月写两篇散文，通常一篇几千字。“一篇刊发出来”，他转眼看看我，意思好像是说，你心知肚明，就百多二百元！那时珠海特区报稿费标准，千字30元左右，在全国同行中已偏髙了。对少数名家，可以特别丰厚些，但就算每月领稿费600元，按当时物价，当然还得领工资。

　　听秦牧闲聊，是一种享受。他学问渊博，见识过人，又随和风趣，教人如沐春风。在旧时“珠海胜境”榕树头闲坐小休，一条虫子吊着长丝悠悠坠落，几乎掉到秦老身上。他恬然起身闪开，发觉旁边又坠下一条！我们只好为虫们“让路”，移步到附近茶亭去。坐下，陪同人因小虫“惊魂”甫定，秦老却开讲“虫二”了。两条吊丝虫竟引出泰山顶上的“虫二”碑，古老而陌生，有趣有味。秦老说，“虫二”本无解，碑成意绵长。繁体“風”无边成“虫”，月字无边为二。多少人为此兴发“风月无边”的感叹！绝好文字必有绝妙特色，他笑言：“文学靠特色吃饭！”

　　我注意到，秦老饭后吃一片西瓜，吃尽红肉，还用瓜刀割小块瓜皮下的白肉吃了。笑问所以然。秦老说，西瓜青皮下的白肉，清热，消暑。这点知识，是他居所所在华侨新村一年高女邻居介绍的；他试了，真有效。不少民间经验颇有用场。如广州不少主妇知道，用淡水浸淡咸鱼难奏效，给淡水先放些盐，再浸，咸鱼很快变淡！听起来不通，做起来有用！实际上，两物格格不入，如何融和？淡水加点盐，就与咸（盐）鱼息息相通了！沟通处事，是科学问题，也是哲学问题。

　　1986年秋，接秦老9月22日信，说翻看了拙作《闲话集》几则，“颇简练有味”。 又说，“我应邀赴大连为当地颁奖，回来后再联系”。后来知道，这“再联系”，竟是三年前鄙人所求，老人家要回应了！邮件抵达，素未见过的秦老毛笔字跃然纸上，厚重而温热。拜读再三，电话请教意涵。秦老着重说了“毅力”，巧用竹子为例，三年“地下功夫”，长根数千米，只育“竹芽”半点，不足一厘米，堪称沉潜到几无影迹。但到功成“出头”，半月伸高十多米！厚积薄发。竹子以身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