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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郑克鲁先生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10月21日        版次:A14    栏目:花地    作者:张薇

  □张薇

  

  我是郑克鲁老师的第一个女博士生,从师整整20年,印象中的他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不烧饭、不洗衣(师母承包了);不爱鲜花,也不谈音乐、绘画,只活在学术的世界中,一谈起学术现象和学界问题,两眼放光,激动时手指张开,手臂上下挥动;可一谈起别的,则少言寡语了,好像他就是为学术而生的。

  20年前,郑老师的名声如雷贯耳,考他的博士心里难免忐忑不安。第一次拜见是在他的老宅——延安中路355号的一套上海老式房子里,家具十分简陋,一溜排的书橱是家中最亮眼的风景,几乎占了居室的一大半。书橱里不仅有法国文学书籍,还有英美文学的经典作品和重要资料,而且以全集或文集为多,洋洋大观,特别整齐漂亮。郑老师圆圆的脸庞一直微笑着,一副菩萨面相,衣着朴素,儒雅随和,毫无大学者的架子,这立马打消了我的紧张情绪。谈话中,他询问了我的学术背景和将来的研究方向。这次拜见开启了我们的师生之缘。

  读博期间,郑老师鼓励我多写作,除了写毕业论文方向的文章,还写其他方面的论文。记得我在《文艺理论与批评》上发表《诺贝尔文学奖的政治标准与审美标准》一文后,他很高兴,特地从学院的资料室借来读。郑老师是外国文学史首席专家,他所主编的《面向21世纪课程——外国文学史》影响巨大,我写了一篇书评,准备投给《外国文学研究》杂志,书评中对这部教材提了一个小缺点,当时惴惴不安地拿给他看,问可以写缺点吗?结果他爽快地说:“当然可以。任何一部教材或书都不可能是完美的,如果书评全写好话反而不客观了。”我心头一阵释然。

  郑老师不仅关注综合性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学生学习外国文学,而且也关注向理工科院校的学生普及外国文学知识,为此他主编《外国文学简明教程》。我参与了该教材的编写,负责收齐各位编写者的文稿,郑老师细致地阅读全部文稿,并用红笔详细批注,那种一丝不苟的态度着实让人敬佩!

  2003年我博士论文答辩前,正值非典流行期间,气氛异常紧张。由于我回老家探望幼女。回到上海不允许马上返校,当时郑老师担心我不能如期参加答辩。我在嘉定区隔离了十四天后,顺利返校答辩,郑老师舒了一口气,师生同心啊。

  在郑老师最后患病入院前一个月,我去看望他,听说我在研究卞之琳的莎学,他提供了许多卞之琳的信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郑老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时曾与卞之琳共事,卞之琳是西方文学研究室的组长,他们经常开会讨论。卞之琳经常谈《布莱希特印象记》,谈1938年去延安,谈法国印象派诗。郑老师认为卞之琳所写的莎士比亚的文章具有散文化的风格,有点像当时蒋和森写《红楼梦论稿》的笔法,将理性分析和美学鉴赏融为一体,思路很开阔。郑老师赞赏卞之琳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法来分析莎士比亚作品,认为这样的分析才深刻。无巧不成书,在“文革”期间,他们曾是好邻居,生活了十几个月,彼此交流更多。郑老师告知我卞之琳的治学方法、文学评论的风格和研究兴趣,并推荐我看《翰林院内外》,此书反映了中科院六位西学大师的故事,其中有卞之琳,被称为“蓝调的卞之琳”。这一切使我对作为学者的卞之琳有了生动而具体的印象,为我进一步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感性资料。

  郑老师退休之后依然每天去上海师大的文苑楼——后来搬至光启楼——工作,风雨无阻,昼夜伏案,直到疫情开始为止。他晚年主要搞翻译,他要翻完雨果的全部作品:“我喜欢翻译,译书的过程中,我觉得是一种享受;如有自认为译得不错的地方时,便感到一种快乐;译完一本书,我觉得了却了自己的一个心愿,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使命,所以乐此不疲。”每日清晨,霞光照射着行走在校园中的他的背影;每天晚上,光启楼的青灯映照着他的满头白发和红色的衣服(先生爱穿红衣)。几十个春秋,他在翻译中找到乐趣,不辞劳苦,一本接一本,早上翻一段,中午翻一段,晚上翻一段,每天三段时间。他孜孜耕耘,为世人留下1700万字的译著。

  郑老师很懂得教书育人的门道,要求弟子做学问一定要踏实严谨,对一些学者的成就包括他的东西不能瞎夸、乱吹捧,一定要认真去阅读,然后再评论,这样说出来的东西才实在、才有含金量,否则都是空话。他厌恶当今学术的浮夸之风和晦涩之风,提倡明白晓畅的文风,他指出目前学界的某些刊物上发表的文章不知所云,艰涩难懂。

  郑老师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的精神灵魂和译著、文学史书将永远滋养着后人,用他的话说:“生命就是你给世界留下了什么东西,不留下什么东西就什么也没有。人总是要死的,但我想留下一些东西。”他如愿了,他的丰硕成果就是一座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