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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鸿 谁见到它都不能不被它震撼。 它像一位世纪老人,轰然坍塌在那里,上百年,上千年。 没人知道它是怎么倒下去的,更不可能有人看到。它用横陈的尸骨向世人昭示,万物不朽,生命不朽! 天地之大,唯树可仰;树木之大,唯人可瞻,我相信这古盘柳也曾高高地挺立过,向上向白云向蓝天,浓缩了天地间最虚无的距离,向宇宙苍穹施以最庄严的礼赞。 粗大的树干周身还逸出了许多旁干,如碗碟粗的旁干又逸出了许多的旁枝,旁枝又生发出更多的小枝,干生干,枝生枝,干干相绞枝枝相连。倒下的是身躯,不竭的是生命;倒下的是躯壳,不老的是灵魂。倒下的盘柳似乎从未放弃过作为树的尊严,也从未停止过生的希望和活的力量! 在湖北大川浪溪村,盘柳的降生一定给这个小山村带来过惊喜与慌张,因为它太独特了,它不似一般意义上的树木,在大地扎根后,以圆柱体的姿态向上生长。不是的,在它庞大的根系之上,它竟以半边树壳的姿态缓缓上升,空中旋转两周后,又于扭绞处以圆柱体的形态继续存活,你看不出那半边树壳后来是怎样扭曲成了一根整体的圆木,你也看不出它为何拖着半条生命依然生长得那么顽强。它将成长的密码锁进沧桑的躯体,它将痛苦的经历嵌入求生的年轮。 那半边树壳的扭曲,便腾出了一个空间,足可钻进去十来个孩子,这空间是紧贴着地面的,孩子们躲猫猫丝毫不会对盘柳有任何的劳损,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跑跳反而给古老的盘柳增添了几分热闹与蓬勃。 都说上了百年的树就会成精,这千年的盘柳莫非真有树精附体? 我想起房县西北处有座望佛山,望佛山不远处有棵“望儿树”,传说“望儿树”是由一位仙女变成的。仙女为了见到她日日夜夜思念的孩子,便在树的腹部留下一个树洞,她是希望她的孩子能早日回到她的怀抱啊。千年盘柳,你也经历过类似的创痛吗?你怀抱千年的心事在期待一份怎样的旷古深情? 浪溪村远山俊美,风光绮丽。听村人说古代的浪溪曾出过七个进士和举人,当地百姓把他们叫做“贡爷”,这样的一方山水能养育出一批如此学养深厚之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奇怪的是,在紧邻浪溪不远的卡子村,也有一棵大古树——千年银杏树,它生长在陡峭的岩壁上,根系盘桓达数十丈远,银杏高仰着身躯,不曾显出一点萎靡与彷徨。它在等待什么?它又为何踩着崖壁千年不歇地执着眺望? 我无意作荒诞的联想,只是想说,树的命运即使在同一片土地上,也会有不同的宿命,树的故事或许比人类想像的更加丰富,比人类的猜测还要弥漫曲折。现代人喜欢调侃自己,百年后愿意托生为一棵树,似乎那样就可以汲取更多的天地精华,就可以免除人间无尽的烦恼,就可以立天地之间而永生。深究其理,依然不过是对追索与欲望的翻版。 只是,如若做了宝马雕车旁的“花千树”、扬子江头的“柳枝条”、东湖岸边的“杨柳枝”还好,若非也,又该以怎样的心态看待世界,该以怎样的姿态伫立于天地之间呢? 无需追踪它的过往、前世与今生,那倒下的身躯与不朽的生命,连结着无法割断的从前、现在与未来,古盘柳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赞美与昭示:悲悯即是大爱,记住浩然与良善,已足够。 它以怎样的形态存在都是它存在的意义。我们也从来没有分别了彼此,哪管前世与今生。或许悲怆本身就是一种大彻大悟,在古树青苔藤蔓杨柳间,寻觅到的只能是,千年不朽的亘古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