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 蓝地清供图杂宝纹栽绒挂毯 蒙古毯 195×134 cm (周小寒藏品) |
嘉宾简介 周小寒 著名中国宫毯收藏家、宫毯匠人 |
清嘉庆 龙纹栽绒抱柱毯 宁夏毯 249×78 cm (周小寒藏品) |
新疆地区从古汉墓中出土的地毯残片 |
清中期 木红地如意云团花纹栽绒马鞍毯 宁夏毯 173.5×72.5 cm (周小寒藏品) |
清晚期 黄地团凤杂宝纹栽绒地毯(局部) 北京毯 |
文/羊城晚报记者 施沛霖 实习生 黎裕姗 “染为红线红于蓝,织作披香殿上毯。披香殿广十丈余,红线织成可殿铺;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 白居易的一首《红线毯》,道出了当年从宣州进贡的丝织地毯的极尽精美,也道出了唐代宫廷生活的奢靡无度。 中国地毯工艺历史悠久,宫廷地毯是其中的巅峰之作,它用料考究、工艺精湛,却不似瓷器、玉器般坚固,极易朽损。在国内的收藏市场,宫毯一直属冷门的门类,人们对如此辉煌的中国地毯艺术知之甚少,许多古毯在一百年前便已离开了中国,流落在西方。 近年,古代地毯真正的美和价值渐渐被少数人所认知,陆续现身于拍卖收藏市场。今年中国嘉德在春秋两拍中,连续两次推出《雕文织采——匠心纺珍藏古代地毯专场》,拍品皆为清代地毯。本月5日举槌的秋拍专场,共计推出32件宫毯拍品,其纹饰繁复精美,古韵十足,“图必有意,意必吉祥”。其中一幅清嘉庆龙纹栽绒柱毯,成交价达50多万元。行业人士认为,这个交易价在国内古代地毯拍卖中属高价,但与国外一些古毯专场相比,价格仍有较大的差距,显示国内的古毯收藏尚处于起步阶段。 中国宫毯收藏家、宫毯匠人周小寒与中国古代地毯结缘三十年,也是“雕文织采”专场中这些古代地毯的主人。从上世纪80年代初在北京长城书画社贩卖古毯,到后期收藏、修复老宫毯、用传统古老的方法制作宫毯,他的大半辈子心血都花在宫毯上。在他看来,这些工艺精美的古毯、虽然不免陈旧,却凝结了无数匠人的智慧,它们历尽岁月风霜,留住历史印记,更是一个综合的艺术载体,体现了文化自信和美好追求,其珍贵程度称得上是“踩在地上的软黄金”。 明清两代 凡地必毯 宫毯之美 鲜为人识 有“亚洲艺术教父”之称的安思远,其藏品中最为著名的是碑帖和明清家具,他对中国宫毯也情有独钟,不但收藏中国古代地毯,在纽约第五大道上的安思远旧居的大厅地面上,也铺设着不少美轮美奂的中国老地毯,其中一张清代皮球花纹饰地毯尤为精美。皮球花纹饰又称为小团花,是一种不规则的呈放射状或旋转式圆形纹样,明清时已普遍应用。精美的古代宫毯为居室增添了更多迷人的东方色彩。 不独安思远,许多西方收藏家和收藏机构对中国古代地毯都十分钟爱。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华盛顿特区纺织艺术博物馆、波士顿艺术馆、京都大学等都藏有中国编织的地毯,日本正仓院中的中国唐代地毯更令人印象深刻。 中国制毯用毯历史悠久,新疆鄯善曾出土7件栽绒毯,断代约为公元7世纪左右,据称是目前出土的世界最古老的地毯。收藏在甘肃省博物馆的新疆东汉毛毯(残件),也是年代较早的中国毯实物。 “新疆毯早,宁夏毯好。”中国地毯发展起源于新疆,后经丝绸之传播到宁夏、甘肃等西北地区,宁夏毯由于做工精细、质地优良,渐成为龙头,承接了宫廷、贵族专用毯。清内务府引入北京织造后,织毯工艺扩散到内陆各地。 明清两代的皇宫,曾经历过“凡地必毯”的辉煌景象,明清宫毯可谓实用与装饰价值兼备的高级艺术品。但在国内,宫毯之美鲜为人识。在浩瀚如烟的历史文献中,有关毯的资料记载极少,又因毛织纤维受潮易损伤,年代久远的古毯极难保存。宫廷毯一般体积大、质地厚,移动开合不便,其“庐山真面目”难以为人所知。 中国宫毯收藏家、宫毯匠人周小寒大半辈子心血都花在中国古代地毯上。他所期望的是,让更多国人热爱与欣赏这种铺设在地面上令人惊艳的东方艺术。 羊城晚报记者:中国古毯的历史可以上溯到什么时期? 周小寒:席地而坐,是众所周知的最初的生活起居方式。 “席”可分为两大类:用草或竹编织的席为“凉席”,用毛或丝编织的席为“暖席”。“席”因不同用途,又被赋予许多名称,如“褥”“垫”“地衣”“氍毹”“毡”等等。 新疆地区汉墓中,出土有毛类编织物,如东汉墓出土的马鞍毯。唐三彩中亦可见地毯的踪影。这些毯子均以手工一道道编织而成,纯植物染色,费时耗力,但颇为坚固,颜色几百年后反而更为典雅耐看。 东汉著名军事家、外交家班超出使西域,其兄班固写信叮嘱他以300匹丝绸换取西域地毯,从侧面反映出人们对手工编织地毯的认知,已经提升到艺术品的高度,给予昂贵的价值,深受中原地区贵族阶层甚至皇室的偏爱。 从墓室壁画、古代书画中也可以看到,地毯在人们的生活中得到过广泛应用,甚至将这种现实中的美好铺设到天国,供众神们欢宴歌舞,敦煌莫高窟壁画便为我们提供了丰富多彩的描述。 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中华民族学习、汲取着各民族的文明和智慧:在编织地毯的材料上,使用了丝和鸟的羽毛;技艺上,变波斯人常用的马蹄形编织方法为8字形编制方法;从大自然树木花卉和飞禽走兽中获得鲜活的灵感;从青铜器、陶器、宫廷及寺庙的装饰物上汲取创作素材。新旧交融、推陈出新,设计出更加灿烂美好的图案。 随着人们生活中坐具的抬高和各种家具的丰富,地毯逐渐成为奢侈品。但为了体现所处环境的庄严富丽,地毯在皇室宫殿和富贵人家依然是室内陈设的重要组成部分。 羊城晚报记者:中国古代地毯包括什么类别?当中的巅峰之作宫廷地毯的艺术价值何在? 周小寒:古毯从地域上分有西藏毯、新疆毯、蒙古毯、宁夏毯、北京毯几大类。从功能上可分为宗教毯、马鞍毯、地毯等。不管是哪一类,保存好、年代久、工艺精湛或独一无二等,都是收藏考量的标准。 中国地毯的最高级别是宫廷地毯,它代表着织毯工艺的最高艺术水准,织造工艺讲究,图案丰富多彩,质感细腻上乘。 宫毯起源于宁夏,因其织结坚牢,毯面柔软,深得皇家权贵的青睐,自元代起,就成为皇宫的御用品,宫毯也就由此得名。 悠久的历史积淀,让繁复的工艺日臻完善,造就了宫毯的璀璨文明。清代的北京毯达到了宫毯的顶峰,集之前工艺之大成,图案纹饰上从明代的婉约瑰丽之气中跳脱出来,风格庄重华丽,图案繁复,寓意吉祥,图案纹饰多体现了皇家意志和皇权威严,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在乾隆年间,宫毯“盘金毯”就已跻身宫廷上等藏品,与景泰蓝、玉雕、牙雕、雕漆、金漆镶嵌、花丝镶嵌、京绣并称为“燕京八绝”。2009年2月,北京宫毯已被正式纳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羊城晚报记者:您是如何走上宫毯收藏的道路?核心藏品包括什么? 周小寒:宫毯收藏,是一项冷门的收藏。我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接触老宫毯,在当时国人眼中,这些不过是没用的“破烂”,大部分的老地毯都被外国人,以极其低廉的价格收走,流到了国外。 外国人对中国的地毯尚且有这么深的感情,中国人为何不懂得欣赏?我开始钻研中国古毯。随着人生经历得越多,我越发现,最爱的还是中国古毯。 这些年来,我辗转世界各地把那些失落的中国古毯一点点买回来,再逐一进行修复。这些美好而古老的东西应该保存下来,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责任。 目前我收藏的中国古毯有数百幅,明清宫毯价值最高,也是我的主要藏品,其中精品宫毯有一百多幅。古毯收藏市场需要培育,今年以来我逐渐释出一些清代地毯,希望这些藏品引起更多人关注和喜爱。 丝丝缕缕 经纬相连 修复制作 重现辉煌 目前留存于世的中国宫毯数量并不多,其中故宫博物院藏量最丰,资料显示,故宫博物院现存近千件明清宫廷用毯,包括地毯、炕毯、墙挂毯或壁毯、宝座毯、马鞍毯、轿帘毯等,从工艺上又分栽绒毯、平纹毯、缂毛毯、圈绒毯等。其中以栽绒毯最多见,其编织方式,是经在纬线交织构成的地毯底基上,用手工绾结工艺栽植毛绒而成。 周小寒告诉记者,现存于世的中国古毯,其中大部分需要专业的修复。一些流落在外的中国古毯,外国收藏者并不能理解其中的文化,损坏后更苦于没有同样的毛质、按照从前的工艺来修补,导致无法修复或修补得面目全非。故此,周小寒认为收藏、保存中国宫毯固然重要,按传统工艺修复、并将老制作手艺流传下去,才能令中国宫毯重现辉煌。三十年来,经他修缮的老地毯已多达上百幅,而他坚持植物染色、坚守传统工艺,更被称为“宫廷地毯的最后守护者”。 羊城晚报记者:修复中国宫毯要特别注意哪些方面? 周小寒:修复宫毯,跟修复文物一样,要不计工本、修旧如旧。 每处毯子的破损处,不只是简单的缝补,而是从花色、图案、纹理、疏密、厚薄、磨损氧化状态、经纬的粗细捻度、毛质的粗细产地、含绒量等等综合考虑,尽量做到最完整自然的复原。 每处破损都要力求找到相应的老毯残片来修补,将能匹配上的毛毯一个扣一个扣拆下来,用八字扣拼接回破损毛毯处。这样一个扣一个扣地移花接木,每处修复都要经过数十次甚至上百次的对比。如果材料不一样,容易造成修复后的品质与先前不同。 老地毯每平方英尺就有4900个扣,要一个一个扣去复修,一小块毯子就要修补一个多月。 羊城晚报记者:除了修复,您还用中国传统方法织造宫毯,这当中有何难点? 周小寒:制作传统的宫廷地毯,从选毛到清洗、梳弹、手工纺线、染色、织作、打磨,每一个步骤都相当讲究。 宫毯以八字扣为编织方法,用毛线在前后两根经线上编织出八字扣,毛线留出一定长度,以这样的方式编织出的地毯踩上去更为松软舒适。我对宫毯制作进行了改进,原来的地毯一平方英尺四千九百个扣,但我现在做的达到一万个扣,令线条更加细腻,编完后需要将它砸瓷实。 一位熟练的技师一天只能编7000个扣,一条12平方米的宫廷地毯,光编织就要耗费200个工作日。一幅复刻唐代张萱名作《捣练图》的宫廷地毯,比原画还要立体逼真,用毛和丝等线织成,240万个八字扣,光编织就要400个工作日。 跟每一个濒临失传的老手艺一样,宫毯技艺也是枯燥冗杂的,后继无人是传统工艺共同面对的问题,希望我们子孙后代还能看到这传统而美好的工艺。 羊城晚报记者:随着工业化生产的冲击以及植物染色工艺本身配方的复杂与高昂的成本,植物染色渐渐被化学染色所取代。您为什么在手工地毯制作上坚持用纯植物染色? 周小寒:植物染色在中国已有数千年的历史,用栀子花花籽染色丝绸的技术从汉代就有了。 不同于现在流行的化学染色,植物染色的原材料来源于天然的植物根茎、花卉,原料包括姜黄、苏木、栀子花花籽、红花、核桃皮等,将染色原料碾成粉末可以尽快释放色素。羊毛则选自中国最好的宁夏羊毛,质量好、纤细、柔软、纤维长。经过植物染色的纺织品色彩层次丰富,柔和而纯净,染好后有一种纯天然的中草药的味道,怎么洗都相互不串色,牢固性最强。可历经百年光彩依旧,而这正是宫毯技艺的精髓所在。 羊城晚报记者:您被称为“宫廷地毯的最后守护者”,坚守的初衷是什么? 周小寒:中国古代地毯是一个综合的艺术载体,承载了丰富的信息。单说它的图案设计,和程式化的波丝地毯就有很大不同,它的图案设计可谓变化万千,有的疏可跑马,有的密不透风,体现了多民族的文化融合发展进程;它又不同于西方设计的直观,它贴近于诗词,图必有意,意必吉祥。这些老祖宗流传下来的美好而永恒的东西,太值得我们珍惜了,也因为不懂,所以才更应该作进一步研究。 希望宫廷地毯制作这门古老的手工技术,不要被排山倒海的工业化湮没,因为我们的子孙后代,总有一天也会需要这些美妙的物件,来点缀他们日渐乏味的生活。 图片由受访者、中国嘉德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