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上的工夫茶

　　□朵拉[马来西亚]

　　强劲的海风吹来，空气中咸咸的味道和寒意一起加深，这和我想象中怡然闲适地漫步沙滩的优美画面大有距离。双手抱胸仍抵挡不了寒风，赶紧把围巾外套全往身上披戴，然而，大风和寒冷并没有驱走游客的力量，海滩上人潮依旧汹涌，看过去根本没有空位子，幸好当地的朋友预先打了电话，我们被引到树下早就排好桌椅的空地，大家随意坐下。

　　树荫为我们筛去了灼热的阳光，夏天刚刚过去，明媚耀眼的太阳照样炽烈，南方的初秋和南方的人，习惯以最殷勤的热情待客。

　　别看我从小在南洋出生长大，南洋地方潮州人不少，所以早就听说过潮州俗语：“人客来心欢，人客走心安。”客人到来心里欢喜，客人走了心里安宁。听起来仿佛客人一走更高兴。事实上主人是深怕有所怠慢，一定要把客人招待得高高兴兴，客人欢欢喜喜离开的时候，主人才能安心做自己的事。

　　客人走进门，主人必定把自己最喜欢最美好的东西拿出来待客，才能心安欣喜。

　　潮州人最高规格的待客，现在就展现在我面前了。

　　有个人手拎着小炭炉小跑步过来，放在沙滩上，开始起火烧炭，手上用一把已经出现裂缝的葵扇搧，看着也明白裂痕正是时间的痕迹，炭炉的缕缕黑烟渐渐消失，炭火被他出力搧风搧得旺起来了，烟熏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他，一脸满意地自己微笑，然后就在炭炉上搁一把经年累月不晓得烧了多少次开水的黑旧水壶。

　　“你是在煮水吗？”我忍不住问。

　　“是的。”他很有礼貌，“等水开了泡茶请你们喝。”

　　就在这里煮水泡茶？

　　你肯定无法想象。阳光明亮的下午，风大的海边，游人极多的沙滩上，搁着随身携带的长而瘦的炭炉，在树下烧炭煮水，只为了给客人泡茶。

　　我在茶坊，在茶室，在朋友家的偏厅，在亲戚家的客厅，都曾经享受过“泡茶的招待”，然而，在沙滩上喝茶！

　　这时另一个人在桌上布好茶具，真像童年时候玩家家酒，那么小的茶壶，那么小的茶杯，布茶具的人说：“我们要喝工夫茶。”

　　当他开始从篮子里拿出各种茶配（配茶的小点心）时，我一个一个“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地问过去。

　　老婆饼、腐乳饼、绿豆饼、明糖，终于看到一个我认识的，我稍得意地说：“我知道，这是花生糖。”潮州人没有摇头，却说他们这里叫“南糖”。他还顺便告诉我制作方法：水和砂糖、饴糖、猪油一起放入锅中煎熬约半小时，达到适当浓度时投入白膘丁与葱，将花生仁投入，拌匀为止，制好的花生糖倒在糯米纸上，按压刮平，冷却后切块就是这个了。

　　“南糖？是不是南方的糖？”

　　他被我问倒了：“哦哦哦，我们就叫南糖。”

　　不等开水煮滚不等茶泡好，他立马拿一块递过来给我：“你试试。”

　　我不是很爱甜，只是很爱花生，这里边都是花生的南糖确实又香又甜。

　　喝福建茶的人，似乎没有配茶点的习惯。福建人喝茶，就是单纯品尝茶之味。关于茶配点心我曾提问，福建人告诉我，加了其他味道，会破坏茶的纯粹。

　　潮州人爱浓茶，并且相信喝浓茶时，来点甜食，不但不影响睡眠，还能帮助睡得好，同时不伤胃。虽然第一次听说，完全接受并收下。值得信任的朋友说的话，无论是什么，全部都可靠。当晚在他们的房间，边喝茶边聊天，一口茶一口茶食，深夜回房，一觉到天亮。

　　这是工夫茶配小甜点的功劳吧。

　　这回到南澳，三餐前后都有茶，就算在最高档的五星酒店餐厅，用完丰盛的餐饮，结束宴请时，侍者一定给每人送来一杯小小白瓷杯里的橙黄金色工夫茶汤。

　　主人对满桌子的客人说：最后一定要来一杯浓郁的工夫茶是为了解油腻呀。那么小口的茶汤有了这句话加持的力量，感觉果然刚刚吃下去的那些脂肪似乎都消除了。

　　水开了，茶泡了，一口茶一口茶配，别的地方叫茶果，潮州人称茶配，茶和小甜点简直是绝配。喝着吃着，口里的潮州茶和潮州人情一样甜。

　　太阳渐渐坠到海里，寒风仍旧不断吹拂，空气益发寒冷，炭火不停烧水，茶水不断续来，热腾腾的金黄色茶汤里，是人情最厚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