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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少爷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12月09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赵子安

  □赵子安

  

  李君邀我餐叙。发了定位,怕我难找,又发来门脸照片:东山一幢寻常居民楼临街的一楼,修砌着配有灰色琉璃筒瓦的仿古屋檐,牌匾上刻着“匠人工夫”四个古朴的鎏金大字。茶色玻璃推拉门里隐约显现出壮硕的李君,正端着手机拍照。

  在李君热情的握手和爽朗的笑声中,我被引入室内。见到的全是摆放得琳琅满目、贴着标签的红木家具。窥知我的疑惑,李君解释说:“在新会,我开有一间红木加工厂,这里是产品展销门店。你来了,我是专业保险代理公司,兼营红木家具销售。对于其他的客人,说法恰好相反。红木家具,可是我家祖孙三代共同的偏爱。”

  进到里间,居中巨大的红木餐桌气势非凡,靠窗则搁着一套茶台。酒柜里塞满了以前市面上名头很响现已停产绝迹的白酒。因年代久远,酒的包装盒卷边发黄,层层霉迹晕染开来。

  李君另外邀请的几位朋友陆续到齐,彼此相熟,叽哩呱啦说着我不甚明了的白话。最年长的蒋君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但表情淡淡的,目光柔和澄静地独坐一旁品茶。他的头发刚吹过,装束讲究而不张扬,跷着二郞腿伸出的皮鞋油光锃亮。他亲切而随意地瞧着眼前的热闹,时不时悄无声息地端杯啜饮。我凑过去与他攀谈。他嗓音浑厚,说话慢条斯理。他是早年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的硕士,倾注数十年心血打造了一家颇具规模和行业影响的家装公司。今年生意受疫情影响,清淡些。“不过无所谓。赚多赚少都是赚。有机会静下来琢磨今后怎样转型倒是十分难得。”

  席间,在李君的豪气鼓动下,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他神采飞扬,举凡食材采办、烹饪火候到陈酒鉴别、杯盏选择,他无所不精,讲得头头是道,令人信服。反倒是他标榜的保险代理主业,只字未提。我戏谑道:“你纯粹一货真价实的吃货。”他挺直身子,正色道:“不对,知道广州过去著名的东山少爷吗?我就是!”他很拽地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徐徐吐出一串烟圈,对坐在我旁边的蒋君说:“锋哥是我大哥,是更地道的东山少爷。”

  蒋君一直静静地听,静静地吃,碰杯的时候谦和地来者不拒,不主动也不落后。他悄悄与我探讨过一些细节的问题,诸如上海的公司开会通知怎么特别注明着西装而不打领带,湖南人吃腊肉为何喜肥不爱瘦之类。他餐巾不离手,经常抿抿嘴角。他微笑着接话:“不提过去的东山,就难成其为今日的广州。我生在东山,长在东山,现在仍然居住在东山,从来没离开过,仅此而已。”他笑容可掬地举杯敬我:“广州欢迎你,东山也欢迎你!”

  一次尽兴的聚会,一群好玩的人,引出一个让人神往的地方。

  东山,地形延绵起伏,在参天绿树和巷陌繁花掩映下,数百栋红墙绿瓦、中西合璧的老洋房,灿若星辰,与后来见缝插针挤占进来的其他建筑物鱼目混珠,风姿绰约地点缀着这个清幽的弹丸之地。并不宽阔的街道,干净整洁。沿街稀疏的小别墅,经过修旧如旧的抢救性修葺,大多被过度地装点和打扮,焕然一新,纷纷开辟成商业化的摄影沙龙、幼儿书法培训机构和月子中心。轻柔的音乐,接踵的人流,让人几乎无从探寻它曾经的厚重和沧桑。踏进老街古巷的深处,或可瞻仰遗绪,但历经近百年岁月的侵蚀,早就门户紧闭,残败凋零。警示牌上鲜红的大字赫然在目:“危房、危树,切勿靠近!”

  是风华一代的东山少爷们昔日生活的场景吗?一群曾经多么熠熠生辉的青年才俊!他们的身上,流淌着归国华侨或军政权贵的血液,家境殷厚,喝过洋墨水,西装革履,风流倜傥,领一时风气之先。初登人生舞台即是如此的皎若明月、玉树临风、英姿勃发,跨越了性别、年龄和时空,惊艳广州,成就一段历史佳话,让人们至今念念不忘、津津乐道。虽然在东山长成后,他们有的子承父业,远赴海外打拼;有的投身革命,奋起抗日;有的献身科学,成为行业翘楚。还有更多的在时代洪流中载沉载浮,碌碌无闻,摇摇欲坠……

  极目远眺,除了外观造型上笼统的差别,其实感觉不到东山与邻近的街区有太大的不同。唯有轻轻地摩挲眼前虬曲苍劲的古树那粗糙斑驳的褶皱,尚能感知到活着的历史一声深沉的叹息。

  但是,李君和蒋君照旧梦呓般坚守着——我是东山少爷。这句发自心底的铿锵的呐喊,尽管一如流逝和褪色的古老的东山街景,显得虚无缥缈,却依然在郑重地重申着对历史的缅怀、对广州的热爱和对自我的标注。

  暮色中,我抬起头,望见天边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