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儒真知音

　　□刘诚龙

　　卢文弨，浙江人，人称抱经先生，乾隆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官至侍读学士，依然手不释卷，经书在抱，“卢抱经学士性好读书，终身未尝废辍。在中书十年，及在尚书与归田后主讲四方书院凡二十年，虽耄，孳孳无怠。早昧爽而起，翻阅点勘，朱墨并作，几间缤纷，无置茗碗处。日且冥，甫出户散步庭中，俄而篝灯如故，至夜半而后即安，祁寒酷暑不稍间。生平食禄卖文，不治生产，仅以蓄书。闻有善本，必借钞之，闻有善说，必谨录之。”

　　这就是真儒，他把读书当成了专业，而不是将读书当“砖业”。因为他是真读书的，所以身上书卷气醇正，“待人不设城府，有不善则义形于色”。这品质是特别难修的，某男做了亏心事，某女做了难堪事，某官做了不伦事，某家做了缺德事，兄弟，你敢皱一下眉吗？量你也不会嘀咕一声，心头即或有一股子正气，也被乡愿气给堵了个铁桶不透气。

　　敢于斗争，或也是有的。攻击性强的士人不知凡几，有些人刺猬投胎，一天不刺几个人，过不得，小人不敢刺，专刺君子。卢公是不同的，他人做了“不善事”，才义形于色，这种敢于斗争的品质确乎难有，更难的是，“及其改，又和好如初。”这一点太难得了。两人有了大过节，有了小纠葛，不成死敌，便是世仇，当面要投白眼，背面要捅红刀，稍存些善，老死不相往来，便自诩宅心仁厚。卢公呢，卢公是和好如初，毫无芥蒂，可见其内心的纯净，做人的清正。

　　卢公待人，一个字——真，两个字——真诚。我们常常感慨，现在假货太多，假烟假酒假药假硅胶，全是一个假，更不知者，是假人也多。假兄弟假夫妻假情人假师友，人间全是一个假。卢公却给我们一个真。学问真，待人真，感情真，即使与人吵架，也是沛然真气，有卢公在，或让我们对世界依然保持一点点信心。

　　卢公与秦涧泉的故事，特别有意思，可见朋友间到底有真气。秦公是乾隆十七年(1752)状元，官至侍读学士，诗书画人称三绝，名重一时。卢公与秦公，同为侍读学士，同是读书人，更有书画同好，两人关系非常要好，奇文共读，奇书共赏，惺惺相惜，文人相亲，别有一段文人间的深情岁月。

　　卢秦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爱好，便是书法。人如有好，便视其为宝，都想独占。“卢学士文弨有张迁碑，拓手甚工。”卢公视为爱妻，终日抱于手。不想，某日，秦公见到了，爱得要命。为一个美女，发动战争的，中外多有，因想拥有故也；那么，书法家对书法珍品，情同男人爱美人。秦公见了张迁碑，眼发绿光，心发占意。他先跟卢公说：兄弟，亲亲兄弟，这个给我吧。卢公自然不肯：唯书法与老婆不可与人。秦公不甘：卢兄啊，不送，买，行不，兄弟出个价，京都一栋楼，你随意点。卢公哼哼：纵你把整个世界给我，这书法也不会给你。

　　一卷书法，对不识者言，是一张纸，美轮美奂的宫殿与列祖列宗的祠堂，有人一把火给烧了个片瓦不存，也没见其有丝毫怜惜，更生一种斩绝的快意；然对于识者言，一张纸便是一条命，或比命更珍贵万分。秦公见了张迁碑，所有心思都在其上，不拥有这个拓本，他过不下去了。

　　史论秦公，曰名儒硕德，名儒或已经烂了，满大街跑着的，都叫大师了，硕德那要是怎么样的大德之人，方可称之？秦公号硕德，却干了一件君子特别不齿的不义事：做贼，做书贼，做偷人家宝物的文化大贼。有一回，他看到卢公外出了，他戴了手套，带了钳子，转N条巷，踅到卢公家里，左瞅右瞄，在床铺底都躲了老半天，待确切不见人，使出梁上君子手段，把卢公张迁碑偷了去。

　　不知道，对一个有硕德之誉者，这番偷窃，心情是如何。不讲道德的人，干这样的事，他没有心理罪；对于一个道德观相当强烈的，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心理体验呢？那么大一个官员，那么大一个学者，那么大一个有身份的人，却登堂入室，偷窃人家东西，我想象不出来，心灵现场是如何博弈惨烈。

　　这个也是书法家的可爱啊，对一件书法的热爱，有没有比这样的表达更深切，更真诚，更醇厚的？窃美人，或是人间之耻，窃书法，却可谓是知音之荣。真爱书啊，秦公，他不惜以人设崩塌，以道德自毁，来玉全自己对艺术的痴爱。爱与不爱，有时会超越德与不德的。

　　待卢公回家，大惊失色。不用想，不用猜，指定是秦那贼人偷去了。备马，驾车，其时已是小半夜，卢公“追至其室，仍夺还”。

　　最幸福的不是两人，而是书法。张迁碑若有灵，它不感觉幸福死了吗？两个大名家，为争自己，不惜人设，可多得意啊。

　　故事到此，未见其奇。感人心的是后来，秦公或是感觉失德无以见人，或是感觉失拓不值活己，“未半月秦暴亡”。“暴亡”两字，可见秦公掀起的内心风暴如何摧自己的。秦公应该是为这件拓本而死的。

　　卢公听说秦公暴亡，无限悲伤如潮水般袭来，“卢往追奠”，眼泪如水流，哭声痛彻，未几，从袖子里掏出张迁碑，把拓本次第展在秦公棺前，突然，他把这本书法珍品，凑近了袅袅香火，“早知君将永诀，我当时何苦如许吝耶？今耿耿此心，特来补过。”谁也拦不住，卢公将这本张迁碑，“取帖向灵前焚之”。

　　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钟子期死，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是谓知音。

　　秦公死，卢公烧拓本。拓本不复见，知音却永在。

　　香火袅袅，拓本袅袅，一曲知音，不绝如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