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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轿夫”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3月23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刘荒田

  □刘荒田[美国]

  

  余生也晚,少年时代起就没有在路上看到过轿夫、轿子。滑竿这种简易“轿子”倒见识过,那是上世纪90年代在黄山光明顶下,如果彼时不年富力强,花一二百元可尝尝被两个壮汉抬着,在山径上颠来颠去的滋味。但有“二手”经验——同一旅行团的老先生,年近八十,体胖,腿脚不好,坐在滑竿中间的藤椅上。前后的轿夫一路边洒汗边抱怨:“哎哟,先生,您一个顶人家一个半……”下文不言而喻——请多给点“辛苦费”。

  如今读书,重温一个公案。1920年,英国哲学家罗素访华,归国后在《中国问题》一书中写道: “我记得有一天,天气很热,我们几个人坐轿子翻山。山势陡峭,山路高低不平,轿夫很是辛苦。走到山顶的时候,我们停了下来,让轿夫歇息十分钟。他们很快坐成一排,拿出烟斗,说说笑笑,仿佛世上没有什么愁心事。”1925年4月,鲁迅在《坟·灯下漫笔》中就此事发议论:“至于罗素在西湖见轿夫含笑,便赞美中国人,则也许别有意思罢。但是,轿夫如果能对坐轿的人不含笑,中国也早就不是现在似的中国了。”

  首先,须作稍严格的界定,就轿夫论轿夫,围绕“歇息”这一场景展开,而抛弃影射、象征。鲁迅的语录含三个颇堪玩味之处:一、轿夫;二、轿夫含笑;三、含笑与否与当时的中国关系。

  一、鲁迅把罗素笔下的“轿夫”看作中国劳动阶级的总代表,他们与货真价实的洋鬼子(区别于《阿Q正传》里手拿文明棍、作威作福的“假洋鬼子)的关系,可视为中国劳工与帝国主义的关系。别因为以特殊代全体嫌牵强,鲁迅早年在日本仙台学医之际,看了一个幻灯片,内容是日本人把当俄国间谍的中国人杀头,围观的中国人均冷漠,因此得出结论:当时中国人的精神染麻木不仁的沉疴。

  二、抬轿和坐轿的画面是直观的,坐者有脚而不走路,抬者受苦受累,压迫与被压迫的对照一目可见。但须置入前提:坐者有钱有势且擅作威作福,路上动不动就伸出文明棍敲打轿夫被汗湿透的背脊,吆喝:“还不快走!”下来后拒绝付钱或付得太少。换上孕妇、老迈、残障,那就失去诠释“阶级对立”的说服力。

  然而,这样的划分大有问题,将之升华,更是无聊的穿凿。轿子无非是服务业中一种普通不过的运输工具,在自动化程度低下的年代,和城市的黄包车、板车、三轮车类似。从业者以劳力换取报酬。鲁迅当年在北平,坐黄包车是家常便饭,难道他不曾发掘出相同意蕴,仅仅因为车夫不必抬而只是拉,稍轻松一点?后来者老舍把它写进《骆驼祥子》。

  三、给洋鬼子罗素抬轿的中国人,歇气时边抽烟边聊天,没有发愁,发怒。这一镜头,被鲁迅提炼为含笑。餐厅的服务员对客人“含笑”即使不值得称赞,至少不至于罪大恶极吧?何以轿夫不能含笑?因为坐轿者是压迫者。看同胞被杀而毫无表情仅仅是冷漠,含笑更加不堪——放弃抗争,是无耻的谄媚。

  那么,轿夫该怎么办?最低要求:不笑,或愁眉苦脸,或怒容满面。如果阶级觉悟高一点,就罢工,造反,对着罗素们吆喝:“下来,自己走!”更勇敢的,抽出杠子当武器,把他们揍个屁滚尿流。

  四、推理跳跃大。轿夫们“含笑”,使得社会成了“这个样子”。卖不成力气,老婆孩子就得饿饭的轿夫,被抬高到嘴角小小的运动,牵系着偌大社会的机运。有如此神通的,此前似只有周幽王的妃子褒姒,君王为博她一笑,演出烽火戏诸侯的闹剧,卒断送了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