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东 潮汕人的冬至,是一年二十四个节气中最隆重的节气。人们在大雪之后的十五天里,已经为冬至的姗姗来迟,做足了一切该做的准备:舂米炊糕,三牲三鸟。迎神送神,营老爷,拜祖公,祝福保贺,等等,这全是雅姿娘的事。男人们就等着冬至之夜,再续立冬时那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戈饭了。 那是一碗潮汕雅姿娘为男人们准备的戈饭。它和习惯于出远门、乐于漂洋过海、践行乌水的潮汕男人们怀揣的乡井土一样,是女人献给男人的礼物。 潮汕的男人,无论婴儿、少年,年轻或者年老,在有生之年,都必然地敞开、拥吻、亲噬,并感恩于这一碗五味杂陈的戈饭。 那是一碗属于潮汕男子汉的戈饭。它年年如是,像花信风一般,在立冬时来到,在冬至之夜重温,如期而至。它像是潮汕男人们生命的钟摆,准时地匆匆赶来,在冬至的夕阳之前抵达。 在终年食糜的潮汕,迎接立冬且在冬至之夜再度莅临的,竟是一份硬硬而又绵绵,杂合着多种多样的来自天空、海洋、山野、田土里各种生命的味道。这是潮汕母亲们为自己的男人、儿女,期待了整整一年时光所做的戈饭。它是母亲们积蓄一年的心情,又包含着来年全部的希望,而做成了的戈饭。 清雅的颜色,难言的浓郁,似有若无的目光,无以名状的心情故事,在那些已然沾色却依然无比晶莹、紧紧抱聚着的米粒之中,看见了无数岁月欢乐与忧伤的表情。戈饭是一种男性的象征,集结了所有时间与生命的阳气,在女性的手中,完成了类似节气的转换与嬗迭。它选择了二十四节气之中的立冬来临,在冬至结束,在小寒与大寒的腊月之前,迎接即将到来的花信风,以及即将终了的苦楝花。 雅姿娘的味道,亦是母亲的味道。在潮汕,没有拒绝做母亲的雅姿娘,也没有拒绝做父亲的男人。他们的精血,共同地和合在戈饭的味道里。在冬至夜长日短的熙攘中,戈饭的味道,带着立冬的记忆和对冬至的敬重,香飘了无数条街巷、夜空和田野中的阡陌。这是对秋收的礼赞和万物赐予的感恩。 在旧时的潮汕,在轿子和马车的年代,这些味道和侨批一起,从本土出生,却由远方而来!哪儿有稻草和炊烟,哪儿就有雅姿娘和母亲的味道,戈饭的味道。它和冬节圆一起,象征了潮汕印记中源远流长的笔画。由这些笔画构成的每个字,既是象形的,又是表意的。象形男人和女人,表意父亲和母亲简单的爱情:戈饭和冬节圆,阳刚得斑斓,阴柔得流畅。 在二十四个节气中,冬至的花信风是最为迟缓的。在二十四个花信的120天花期中,始于去岁三月的梅花,终于来年谷雨的苦楝花。这是一个冬藏的花期。这之前,它们各自的花期,在成长与替换期间,已然经历了8个节气:小寒,大寒,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这些花期,各各守让着自己生命的蓬勃与凋零。它们一共有24种花,24个花信,当然,也就有着各自期许的花信风。正如潮水有信一样,花亦有信,而潮汕的花信风,就是侨批。从立冬到冬至,侨批如簇拥的花信,是从遥远的南方之南吹来的花信风。雅姿娘有福了: 应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全年仅有120天的花期,开始于三月的花信,有诗:“三月花开时,风名花信风。”这时,是春之梅花领先。其实,它是早早地含苞于寒冬的。它在彻骨的严寒中,积聚了为着三月春暖时怒放的力量。 多年以后,我终于知道了梅花在三月的怒放,它愤怒或拼命开放的缘由。它短暂的花期,是为着九个月后,在苦楝花的谷雨终了时,自己的再度甦生。 在苦楝花已逝、梅花正孕的立冬和冬至之间,是阳气满盈的戈饭,铺陈了夜长日短,漫漫春宵的写意。在冬至,男人和女人,更具体地说,是潮汕的踏埔(男人)和姿娘(女人),在冬至这一天,把旧时性别差序的分界,相互区别、辨认得更为清楚。 一碗戈饭,混和着天地、人间、万物的杂陈诉说; 汇合着男人女人的饮食交欢; 铺垫着父亲母亲,他们一生的苦涩汗渍和经年的爱情。 在潮汕大地,我看过了太多太多男男女女无须表达的浪漫,太多太多质朴的涩涩的日常生存; 看过了太多蜗居在精致的皇帝厝里,却粗朴地、小心地终其一生的父亲母亲。 从立冬到冬至,不仅仅是漫长的冬季,还有更多更多的抒情。当然,最感怀的,是女人或是母亲,暖暖地,无言地捧出了一碗戈饭。先祭拜土地伯公,祖宗亡灵,再摆到男人面前,为他们,去实践一个男人的命名。 一个神圣的仪式,终于完成了从神到人的摆渡,是在三月到十二月的花期。此刻,天空传来了花信风吹过树林的声响,风声传至遥远的海面,在信天翁渍血的翅膀上,驻留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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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汕戈饭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5月26日
版次:A11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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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小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