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生活

　　□陈桂峰

　　县城的菜市场像巨大的凉亭，四通八达，几百家摊档像八卦阵一样，蔬菜、禽畜、三鸟、干果、水果……布局有序，赤橙黄绿青蓝紫亮晃晃夺人眼目。海味、腊味、时令青菜、油炸熟料……混杂的味道就像是无调音符，直冲鼻孔。菜贩子们满脸都是笑，朝他招手叫喊，就像见到亲爸。

　　这种待遇令人开心，开心的代价就是他必须付出兜里的钱。转悠了一圈，称了六七两金师傅手工牛肉丸，一只火师傅盐焗鸡，李师傅的及第汤，香菜、蒜薹、鸡枞菌，王婆的老瓮咸菜，石窟沙姜和黄梗青椒……直把兜子撑得满满的，才意足而归。

　　看似随意的采购，却自有一番道理。牛肉丸香菜汤，老婆的品位；盐焗鸡，一家人的共同爱好；及第汤，儿子最近成绩不错，犒赏他的；蒜薹咸菜配鸡枞菌，味道特别；沙姜和青椒作调料，是他的拿手好戏。

　　回到家，在晚宴工程动工前，他兴致勃勃地打开天逸音响，它已经在客厅吃灰许久了。刚买时还对生活充满激情，认为它是趣味十足并且是不会衰竭的，需要音乐永恒地在身边陪伴，调制浪漫和甜蜜。不过，这和许多人一样，只有穿越了生活中的枪林弹雨后，才能领会它的无情冷酷。

　　CD机饥饿太久了，那张《鳟鱼》碟片被它一口吞进肚里，随即鳟鱼好像从它里面逃出来，游进了音箱，带着舒伯特的思想扩展出来：流水的清韵、摇曳生姿的草丛、青草和花朵的芳香萦绕客厅，沙发、茶几、电视柜、书本、玩具，甚至垃圾桶，都突然有了生命。他跟着旋律轻轻地哼着曲调，像一个高明的指挥，于是那些食材在他手里臣服了，变形、出味。然后，酸甜苦辣、赤橙黄绿青蓝紫地排列在餐桌上，像出征的将士等待检阅。

　　他看了看时间，还不到七点，老婆接儿子下课外班，应该就快回来了。他趁这闲档靠在沙发上，闭目欣赏音乐。音乐像一条亲切的鳟鱼，游进了他的心里，不断击打出水花，触动了他的柔情，陷入无穷遐思……忽然，好像有什么响声惊动了鱼儿，没入深处。门外响起了儿子和老婆的说话声，他赶忙过去打开门。像平时一样，老婆当他是空气，径直进去。儿子则大叫好香，旋风一般跑去洗手。回到桌边，马上抓起他早就剥好的盐焗鸡塞进嘴里。

　　他一直注意老婆。老婆真是沉得住气，做功课似地去洗手、换衣，好一阵才回来，老样子坐下，老样子喝汤，老样子啃着鸡肉，老样子听父子交流各种见闻……儿子今晚话特别多，什么事都能串到一起说，老婆也还是不爱搭话。

　　晚饭后，老婆老样子起来清理收拾。他殷勤想干，老婆挡住他，还横了一眼，看那样子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于是去陪儿子做功课了。

　　是他先进卧室的。他没刷手机，也没拿书。她进来时眼睛亮了一下，夫妻一起生活多年，对细节表达的欲望，也会明察秋毫。但她上床后，还是老样子背着他躺下了。他心里像千军万马交战不止，最后，柔情万分地去搂她。

　　老婆一动不动。他得寸进尺。她突然推开他，弹坐起来说：“说，做了什么坏事？”

　　他莫名其妙：“什么做了什么坏事？”

　　她脸色紧绷：“就是做了什么坏事。”

　　他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能做什么坏事？”

　　她说：“哼，那么你说说看，今天怎么突然变了？”

　　他哑口无声。我怎么变了？我只是想对你们好点，我只是想享受生活的美好。

　　她见他不再应战，冷言道：“无事献媚，非奸即盗。”随即倒下，背对着他重新躺好。他本来是满身春思爱意，此时像是六月日头晒下的雪糕，化成了一摊冰水。

　　他想起回家路上看到的情景。一个青春亮丽的女人，步履轻盈穿过街道，她的风采让原本乏味单一、灰头灰脑的城市突然明亮起来，连她经过的环卫工那一下一下扫地的动作都有了韵味。他的心，就像被无形的手深深地拨了一下，那一瞬间，感觉生活真的很美好。

　　看来今晚，又是老样子，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