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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9月16日        版次:A11G    栏目:    作者:黄惟群

  □黄惟群[澳大利亚]

  

  到上海时是晚上,虽说机上吃过饭,待住宿落实,行李稍整,已过十点,加之初到的兴奋,于是,兴冲冲上街,再找个地方吃点什么。

  中国的夜晚实在迷人,尤其习惯于无声无色“黑夜”的我们,心灵像是开了扇光灿灿的窗。街上跳闪着霓虹灯,极是迷人,商店敞着门,亮堂堂的,路边小摊还在招揽客人,空中弥漫烧烤香味,缭绕的青烟慢慢升起慢慢散开。

  进一小店,餐堂不过三四十平方米。

  一直喜欢小店的氛围,暖,近,没有大餐厅给人的空荡感。

  隐约听到厨房炒菜的铁器触碰声,听到油锅“滋滋”地叫,于是有了一种可以触摸的热烈;待到菜好,一声吆喝,腾着热气的盘子,出现在通往厅堂的小窗上;肩搭毛巾的小二吆喝着端来盘子,一脸的忙,几分稍稍过头的热情的笑,将菜递到面前……

  然而,去了几次这家店就不再去了。为的仅是卫生,比如,小二的油腻毛巾,没洗干净的手。

  之前每次去这小店,都经过一家餐馆,叫“湘沪人家”。餐馆比小店大两三倍,干净,门口总站两女孩,蓝白花布农装,腰系蓝布兜。然而,餐馆很少有人。

  孩子便问:“为什么不去这家?”

  是呀,为什么不去?!

  进门就找个看得到街的座。

  女孩递上菜牌。

  细细的眉,弯弯的眼,两个天然酒窝,带出几分精致、细巧;不见笑容,笑意却深处隐隐泛现,几分羞涩,几分努力;目光安静,不躲不闪。不热情介绍,也不强行推销,问一句,答一句,听一句,写一句,拿着笔和单,极是耐心。

  临到写完,问一句:“要不要啤酒?”一个停顿,马上又补上:“免费的,一人两瓶。”

  “免费的?为什么?”

  “我们店最近在做推广。”

  吃得很满意,虎皮青椒、塌菜冬笋、清蒸鲈鱼、辣子鸡……清爽的清爽,入味的入味,一家人各取所需。

  埋单后起身离开时,碰上开单女孩,犹豫了一下,停步说:“你们该放个喇叭在门口,免费啤酒,很能吸引客人的。”

  女孩似乎意外,但马上“谢谢,谢谢”地说。

  出餐馆,便向太太感慨:“生意好坏,有时没道理。这一家,味道不错的菜、干净宽畅的餐厅、恰到好处的服务,价格又好,还送啤酒,但是,就是没有生意。”

  太太也感慨:“不知这店怎么生存?怎么发人工?”又说:“希望晚上生意会好些。”

  后来,有机会,我们就去这“湘沪人家”。一家人似有默契。儿子、女儿还怕我们改了主意,特别提醒,女儿说:喜欢吃那里的“土豆炒青椒”,儿子说:那里干净。

  一次,老板没在,付账时,收银台站的是两女孩。因身上太多零钱,嫌麻烦,想一并用了,可待和盘托出,却少几元,正懊恼着,准备收回零碎再拿整钱,一个女孩说了:“可以了,可以了。”“可以了?”以为听错,看她,她则不看我,对另一女孩说:“他们常来的。”另一个想了想,“那——”张口说了一半,又说:“没关系,我们和老板说。”

  很少碰到的事。

  “你们认得我们?” 我问。

  “当然认得。你们老坐那一桌。”其中一个伸手指着说。

  心里生出一股暖意。

  又一次去,见一女孩穿一双棉鞋,很特别,是我们小时候穿过的那种,叫“元宝棉鞋”。久没见了,甚是亲切,于是问哪儿来的,回答说,她自己做的,还说,这鞋穿着暖和,说时,几分骄傲,几分害羞。

  最后一次去那家餐馆,是返澳前一天,要准备行李,街上买过东西后,顺便去那里带点外卖回去。

  傍晚,光线有点暗。

  生意还没正式开始,四五女孩一起聚在大门口的收银台前。

  也许人多壮胆,一个女孩看看我,又看我两孩子,顿了顿问:“两个都是你的孩子?”

  “是呀。”望着她显得困惑的眼,我回答。

  “两个孩子喔,真好。”另一细细的声音说。

  “你们不是上海的吧?”又一个忍不住问。

  “对。我们不住上海。”

  女孩们眼中仍有疑问,还想问,但终究没好意思再问,好奇中满是女孩的羞,女孩的柔。

  女儿向她们抿嘴笑,儿子略抬手,微微摆了摆。

  知道她们还想问什么,可我没说,不是不愿告诉,只是下意识里,怕一说出口,彼此间的什么东西就断了。

  明天,一切也就都断了。

  下一次来上海,不见得再住这;再住这,不见得还有这餐馆;有这餐馆,不见得还能见到这些女孩。

  忽然有了那么点失落。

  生活也就这样,一个场景,一些人,从不熟悉到熟悉,到喜欢,到习惯于见到;待到习惯了,觉得理所当然,就该这样继续下去,可总有那一刻,句号来了,于是,结束了,再见不到了;一如岁月,过去就是过去了。

  能够留下的,也许只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