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惟群[澳大利亚] 我家的汽车道,车轮长年在草皮上压过,压出两条泥路,车过,尘土还飞扬,脏透。问了铺路的,开价8000澳元,贵得像在咬人肉。于是,决定自己干,既省钱,又锻炼身体,一举两得。 去材料店一看,1000块砖,也得一二千元。朋友介绍说,可买旧砖,便宜不少。问了几处,有说500元的,有说700元的,还要外加250元运输费。正举棋不定,网络上看到个旧砖出售广告,1000块砖200元,运输费也才100元,真是众里寻它千百度,天上掉下的好事。 可待砖运来,傻眼了,简直是座山。更傻眼的是,砖是刚从墙上拆下的,还粘着水泥,得自己清除。真是便宜没好货。 “敲砖运动”开始了,炎日下,戴顶草帽,一旁放一壶水;榔头、凿子、菜刀,全用上了。乒乒乓乓,乒乒乓乓,也算热火朝天。手臂痛、手腕痛、手掌痛、手指痛,这些都预想得到,想不到的是屁股痛。敲一下榔头,甩一下菜刀,屁股对着板凳顶回,几小时“顶”下来,两块坐骨像钉上两个大铁钉,痛得钻心……晚上躺在床,浑身搞不清到底哪儿痛,似乎头发、汗毛都是痛的。 最苦的还不是敲砖,是挖土平地。表面嫩嫩的绿草,下面顽固、恶劣至极。我本不强壮,又没好工具,一锹挖下去,草皮动一动,两锹三锹再挖,好不容易断了这里几根,可那里还连着好几根。实在挖不动了,蹲下,横着铁锹铲,用足吃奶劲。好一阵子,铲下一块,才两手掌大。朝前,还有好大一片,大得像海。 “钱,还真是好东西。有钱,犯得着淌这么多汗,痛这么多块骨头?”朋友知道后:“想不到,你还这么能干。”我大叫:“什么能干,是被穷逼的。” 不过,话说回来,平时埋头写作,足不出户,外面世界知之甚少。那些天,分分钟面对我家这条只五户人家的街,收获真不小! 左邻,住一对老夫妇,那老头,早先老在街上吆吆喝喝,指挥这指挥那,这些年,终觉到“里弄小组长”角色不受欢迎,况且,几年下来,越发老了,也就自动“退休”。然而,叱咤风云惯了,精力终觉过剩,于是,倒霉的是他老太,成了他发挥对象……看着他们,想,干嘛不也想着敲敲砖、铺铺路? 街上一号、二号,隔街屋对屋。傍晚时,汽车声响,二号男人一阵风回来,开门弯出身;对面一号阳台上的她,竟能倾出身,伸出头,脚尖情不自禁踮来,颈脖绕过挡着的树,目光急切,朝他火辣辣射去,像只窃看他家窗上挂鱼的猫……他们已经发展到哪一步?还将如何深入?任凭吃瓜群众想象。 右边屋主劳森,那屋是他拥有的五大房产之一。劳森搬出几年后,前些日,又搬了回来。这次,“大炮换飞机”,崭新的大功率汽车,价值十二万的汽艇,还拖回一个偏黑发亮的埃及“母鸡”。我问劳森,旧车、旧汽艇呢?卖了。原先那只金“母鸡”呢?分手了,说着又补充:不过,我们依然是朋友。三年前十六岁生日那天离家出走的大儿子和他的小母鸡回家仅坐片刻,驾着那车,“忽”的一下又走了。隔着栏栅,劳森和我聊起天来。这车是我给他买的,五万多。五万多换回父子感情。他的心早飞了,想到我的只是我的钱。你工作太辛苦,该休息休息了。我能说什么?停下来,我会疯。扭头,他让我看他右耳下一条刀口,说,去年我差点死,淋巴癌,现在,也不知什么时候死;得学会忘却,还得学会理解、宽容…… “生活——这就是生活。”福克纳笔下那个粗狂的庄园主,挥动着大手,说过这样一句豪迈的话。 最快乐的是孩子。每天烈日落去后,头盔、护膝、自行车、溜冰鞋,追逐,玩耍,欢声笑语洒满树荫、越过栏栅,荡漾在诗情的黄昏。 看孩子,又纳闷:成人词典中,不能没钱,没性;成人的幸福,很大成分建立在赚钱、奋斗、敲砖头省钱上。离了这些,成人生活一片空白,索然无味。这些,孩子却没有。却偏偏,他们活得比大人快乐一千倍! 一星期浴血奋战,路总算铺好了。对着完工后的路,我越看越得意,一次次开门,有事开门,无事找事开门,找不出事了,还是开门,为的只是望望这条路。白天望,天黑望,睡觉前还望。月光下,那路静静躺着,洒一层青色柔和的光,美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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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的幸福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10月26日
版次:A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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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惟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