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辛(中)在广州市越秀区流动救助服务点与家人见面 |
文/图 羊城晚报实习生 谭洁文 羊城晚报记者 李妹妍 当49岁的龚辛被两名志愿者领到广州火车站时,他还不知道,火车站前紧张等待他的,是自己逃避了逾十年的家人。 在这十年间,他称之为“家”的地方,是广州市荔湾区西村的一个桥洞。一张凉席、一床被褥、一辆三轮车,还有收废品赚来的两百多块钱,便是他全部的家当。 过往的路人很难想象,这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流浪汉曾是一所小学的校长——十年前,他与家人断绝联系,独自一人在广州街头流浪。这一切的落差,要从担保协议上的一个签名说起。 从小学校长到流浪汉 1972年,龚辛出生在江苏徐州的一个农民家庭,家里一共有五兄弟姐妹。虽然家境贫寒,但龚辛刻苦学习,考上了当地最热门的师范学校。师范毕业后,龚辛被分配到老家镇上的中心小学当老师,31岁就成了这所小学的校长。 在镇上人看来,年纪轻轻就当上校长,龚辛算得上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上门请他帮忙办事的人,络绎不绝。而在农村长大的龚辛为人仗义,本着“有能力就要帮助别人”的想法,对亲戚朋友的请托基本能帮则帮。 因此,当一位做生意的朋友向银行贷款200万,请龚辛做担保人时,他没有考虑太多就答应下来了。甚至在担保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龚辛还只是单纯地想着帮朋友完成借贷必经的流程,200万元究竟有几个零,和自己都不会产生任何的关联。 很快,自以为“帮朋友忙”的龚辛被现实狠狠打脸:贷款的朋友消失得无影无踪,担保协议上的数字一下子变成了真真切切的债务,砸得他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龚辛的生活塌了。镇中心小学校长微薄的薪水,在200万元的巨额债务面前不值一提。为了不连累家人,他与妻子离了婚,打算去大城市广州挣钱还债。 哪怕在亲兄弟面前,龚辛也很少提及自己的债务问题。弟弟龚尧只是知道哥哥欠了银行一大笔钱,打算去广州挣钱,“他那时候都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他不说,你也不能逼他说吧。”龚尧说,他只能叮嘱哥哥记牢家里的几个电话号码,“到广州之后记得和家里人联系”。 2010年年初,龚辛从徐州来到广州落脚,在老乡的引荐下,很快找到了一份代课老师的临时工作。那时候,他一边代课,一边寻找其他兼职机会,与弟弟龚尧在QQ上保持着联系。 那段时间,龚辛在QQ空间里记录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块田,种什么,怎样种,收获如何,那要看自己的了”,在这条记录下,一个学生留言称“老师你有电脑啦”。 生活很快再次给龚辛一记重锤。2011年的一天,他途经火车站时,弄丢了随身的背包,包里的身份证、手机和钱全部丢失。龚辛坦言,那时候他被巨大的羞愧狠狠击中,深感落魄得无颜面对家人:他不但没有寻求家人的帮助,反而单方面切断了与家里的联系,从此在家人的视线中消失。 寻找,无尽的等待 与龚辛失联后,龚尧几乎用尽了所有方法联络哥哥。手机打不通,龚尧就每天通过QQ消息和手机短信给哥哥留言。然而,这些信息如同泥牛入海,龚辛始终没有回复。 无奈之下,龚辛的姐姐报了警。当时经济条件较差的龚尧甚至想花3000元用“人肉搜索”寻找哥哥,因顾忌这样的做法可能带来法律风险,无奈作罢。 随着时间的推移,找到龚辛的希望越来越渺茫。龚尧发的信息从一开始的询问,慢慢变成了哀求:“不用告诉我,你在哪个地方,只要让我知道还有你这个人,没出事,就行了。”由于担心哥哥哪天会突然联络自己,龚尧十年间一直保留着原来的手机号和QQ号。 对于这个失联的二哥,龚尧又怨又念。这十年间,他时常怨恨龚辛无故失联,让家人担心难过,但当回忆起一起长大的点滴,他又眼眶泛了泪:“我和他小时候经常打架,但一旦有外人欺负我,他就会找别人算账。” 在年近八十的父母亲面前,龚尧一如既往地宽慰他们,“他或许哪年赚了几十万就回来了”。但父母亲心里清楚地知道,那个曾是全家人骄傲的儿子失联了。儿子在外面到底过得怎么样了?是飞黄腾达了,还是在街边乞讨?他们不敢往下想,父亲始终愁眉紧锁,母亲“偷偷哭了几次”。 最后,一家人只能抱着“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心态继续等待。“他如果没出问题的话,迟早有一天会露面的。”龚尧这样安慰自己。 志愿者助力“反向寻亲” 失联十年后,龚辛是被社会救助志愿者雷斌(化名)发现的。 2021年12月17日,广州尚丙辉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志愿者雷斌,行经荔湾区西村的一个桥洞下,看见地上摆着一床被褥,上面坐着一名戴着眼镜、穿着深蓝色夹克、背着斜挎包的男子。他的被褥旁边,放着一些洗漱用具,还有一些铁罐和纸箱,一辆三轮车,身后的栏杆上,晾着三件衣服。 雷斌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名靠卖废品为生的流浪者。出于救助工作的敏感,他走上前,声称自己“是经过这里的路人”,和这名男子交谈起来。 在简短的交流中,雷斌发现男子的谈吐很好,“像一名知识分子”。得知他丢了身份证后,雷斌从包里摸出了一个笔记本,请男子写下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证号,表示自己可以帮他办理临时身份证。 男子接过本子,用流畅的字体写下了“龚辛”两个字。 不动声色地获得了龚辛的姓名和身份证号,雷斌和尚丙辉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主任尚丙辉马上着手研究龚辛的具体地址,并通过警方的协助联络他的家人。 自始至终,雷斌都没有向龚辛表明自己是帮助流浪汉寻亲的志愿者,“这些流浪汉都是很有自尊心的,在外面混得不好,故意不联系家人。如果知道我是帮他们找家人的,可能马上就跑了。” 尚丙辉向羊城晚报记者介绍,这种帮助流浪汉寻亲的模式叫“反向寻亲”:志愿者先登记流浪者的身份信息,借助警方的力量联络他们的家人,与此同时,紧盯流浪者的踪迹,直到家人来和流浪者团聚。 雷斌笑称,自己就像一个撮合流浪汉和他们家人的“媒婆”:“我们一边要抚慰流浪者,让他不要跑了,另一边又要赶紧联系家属,让他们把流浪者接回家。” 走吧,我们回家吧 通过警方,得知“龚辛在广州被找到”后,龚尧和姐夫驱车20个小时,连夜从徐州赶往广州。2021年12月23日早上6时,龚尧和姐夫到达了尚丙辉社会工作服务中心。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依然是等待。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告诉龚尧,龚辛可能“出去收废品了”,目前已经有两名志愿者在桥洞下蹲守,等待龚辛的出现。 当日晚上11点57分,雷斌接到了前方志愿者的电话,“龚辛出现了”。雷斌高兴得笑出了声:“找到了!没有白白辛苦!” 十分钟后,龚尧看到十年没见的二哥被两名志愿者领着远远走来。他歪着头,强忍泪水,走上前扶住哥哥,“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突然见到自己逃避了多年的家人,龚辛一下子窘迫得双手无处安放,声音也不由得带了哭腔,“我现在还不能走。” “有什么事我们回家以后再说好吗?” “我不能走。我还有一辆三轮车和二三百块钱的东西呢。” “哎哟我的天呐!”龚尧抱头感慨,他指着自己的车:“看见了吗,这是我自己买的车,我们兄弟姊妹现在生活过得都很好,爸妈的身体也很好,如果不是想你的话,他们的身体会更好。” 龚尧把龚辛扶上了车子的后座,“你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一起面对。走吧,我们回家去。” 在众人的劝说下,龚辛终于结束了流浪生涯,同家人踏上回家的路。24日0时21分,龚尧和姐夫带着龚辛开车离开救助站,连夜赶回徐州。 2021年12月30日,羊城晚报记者致电询问龚辛返家现状,龚尧表示,哥哥目前和父母住在一起,情绪稳定,丢失的各项身份证件也在重新办理中,一家人准备迎接一个新的开始。至于此前的债务问题,“我们兄弟姐妹生活都变好了,会帮着龚辛一起解决。”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龚辛、龚尧、雷斌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