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炜 1 关上房门,老胡感觉松了口气。 在可可西里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货车堵了大半天,好不容易赶到沱沱河,真是累惨了。身后,刚和衣躺在床上的妻子痛苦地大声哼哼起来,老胡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 “我的头好疼,像要爆炸。整个人轻飘飘,昏沉沉的,感觉好像不行了……”妻子漂亮的五官难受得变了形,原本红润的脸孔苍白得像个重病人。她靠着垫高的枕头上,用手揉搓着太阳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高原反应,多休息一下,慢慢会好的。”老胡小声说,一边拖过行李箱,拿出茶叶和手机充电器。老胡也头昏脑涨,走路像踩在棉花垛里,轻飘飘的。 “你先别弄事情,过来我旁边坐着。”妻子的腔调变得有些奇怪。平时高声大气的她,音调变得轻柔起来。老胡将手机充上电,朝妻子走去,目光与她的目光对上了,那痛楚的眼神里,裹挟着一丝年轻时多次让他怦然心动的脉脉温情。 老胡刚坐到床边,妻子就像母亲一样,一把将他搂进怀里。老胡不适应,微微挣扎,想离开这有些突兀的温情怀抱。妻子感到了他的挣扎,却不放开。 “我真的感觉快不行了。咱俩结婚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这样过。”妻子喘气很重。“别想多了,就是正常的高原反应,慢慢适应就会好的。”老胡摸着妻子有些冰冷的手,说:“接近5000米的高海拔地区,反应肯定会激烈一些。张姐说过,没事的。” 张姐是此次自驾游的策划,也是一名医生。“你以为医生说的都对呀?我不是按她说的,出发前几天就开始喝红景天了吗?怎么还会这样?”妻子盯着老胡的脸看,眼窝里慢慢溢满了泪水。 “怎么还哭啦?”老胡想抽出手来,给妻子擦泪。妻子将老胡的手按住,不让他动弹。“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感觉日子过得挺委屈?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凶?”妻子的眼里泛起久违的柔情,与一路上动不动就大声对着他吼的样子判若两人,让他依稀看到了刚刚恋爱时那个女孩的样子。 老胡怦然心动,他想坐起身来,妻子却用力按住了他,这强势一按让刚刚唤起内心柔情的老胡猛然回到了现实。他看到的是妻子眼里的温情与蛮横混合出来的奇特光芒。 老胡不再挣扎,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2 “怎么只叹气不说话?是不是已经对我失望到无话可说?”妻子盯着老胡问。老胡不敢再与妻子对视,干脆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唉,老夫老妻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再说,什么叫凶?什么叫不凶,其实也没什么标准作判定,过日子嘛,习惯,就好了!”老胡说完,又挣扎了一下。他记得张姐说过,在高原上,要尽量少说话,少动作。 他把这话说给妻子,希望她躺下好好休息,自己也好去泡杯茶喝。但妻子还是不放他走,喃喃自语道:“唉,其实,我也知道你挺不容易。在单位上,你们刘局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吼人,回到家里,我又成天对你凶巴巴的,也不知道,你是怎样坚持这么多年的。” “唉,别说这些了,你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多开几个小时的车,才能到拉萨呢。”这趟自驾西藏,为安全起见,走的是青藏线,昨晚住格尔木,今天准备到那曲歇息。没想到,在可可西里遇到大堵车,夜很深了才到沱沱河。明天必须多辛苦一点,才能赶到拉萨了。 妻子仍旧没有放开老胡,用手轻抚他的头发,继续道:“我早先挺温柔的,你记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脾气越来越大,对你越来越凶的?” 老胡轻轻晃动脑袋,说:“记不清了,反正习惯了,习惯就好了。还是别再扯这些没用的了,你好好躺下休息,明天要赶路呢。”说完,他猛一使力挣开妻子怀抱站起来。 在烧水泡茶的时候,老胡瞅了妻子一眼,她眼泛泪光,一副楚楚可怜的小女人模样。 3 老胡开始回想,妻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凶起来的。 都说,女人抓住男人的胃,就抓住了男人。老胡觉得,应该加一句,是控制住了男人。妻子总是下厨忙活,某次,大汗淋漓做好饭菜,叫了好几声,都没让电脑前的他动屁股,妻子终于光火,于是大吼起来:“再不来吃饭,我就倒了喂狗了,信不信?”在妻子的吼声里,老胡、还有后来的儿子,都屁颠屁颠赶紧坐到餐桌旁,一边拿碗筷,一边对着妻子赔笑脸。 又或许是某个夜里,老胡激情飞扬,妻子却了无情绪。于是,说许多好话,直到用哀求的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样一来,对于妻子,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感恩戴德的感觉。每次的儿女情长,带来的却是英雄气短。 妻子的嗓门越来越高,脾气越来越大,对他也越来越凶。习惯渐渐成了自然。 有时候,实在受不了,老胡也顶多瞪妻子两眼,然后,转身走出家门,到街巷里猛抽几根烟,再看看街上的车水马龙,听听空中鼎沸的人声,憋在胸口的闷气就像口里吐出的烟雾一样,升腾消散开了。妻子的大嗓门依旧响起,但自己该干嘛干嘛去。反正,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日子,也还是朝朝暮暮地过着。 老胡经常想起一句名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妻子越凶,对家人反而越关心爱护,油盐柴米酱醋茶不用老胡担心,儿子成长的大部分烦恼,也是妻子在担着。自己落得清闲,何乐不为? 一转眼,儿子上大学去了,才有了这次与另两家人相约的西藏自驾之旅。一路的旅途攻略、吃住行的安排,也都是妻子跟张姐对接,他自己只管养足精神,好好开车。 没想到的是,妻子的高原反应会如此剧烈。更没想到强烈的高反,竟然唤醒了潜藏在她身上的温柔,这让头昏脑涨的老胡,更多了一份不适应。 4 “啊,我流鼻血啦!”老胡刚刚喝下一口淡茶,妻子惊恐地大叫起来。 老胡赶紧抓起桌上厚厚一叠纸巾奔到床边,手忙脚乱将妻子鼻孔里流出的血擦干净,再拿毛巾用温水打湿,敷在妻子额头上。 “快,过来,我想跟你交代点事情,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再想讲,就来不及了。”妻子用冰冷的双手,将老胡的右手攥紧,说话的声音有些发嗡。 “这些年一家人省吃俭用,除了付清房款和车款,我还存了二十多万块钱在银行,是一个定活两便的折子,放在大衣橱右边那个锁着的柜子里,钥匙在我化妆台的那个铁盒里。如果我真的不能再陪你们爷俩,你一定要保证用这钱让儿子读完大学,加上单位的补助金,给他成个家,应该差不多。” “你记住,存折的密码是……”泪珠顺着妻子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她说话不快,真有些弥留之际的感觉。 老胡给妻子擦干眼泪,又拍了拍她握着自己的手,轻松地安慰道:“不就流点鼻血,至于这样吗?张姐说过,流鼻血也是正常的高原反应,别瞎想了。”妻子用惊恐中带着深情的眼神看着老胡,忽然将他紧紧抱住,说:“万一我真的有三长两短,我不在乎你另外找个女人,但要找也要找个脾气好的对你温柔体贴的女人。这么多年,你总受我的气……但是要找,也等我走了三年过后,还要她保证对我们儿子好些,我,我……”妻子越说越动情,最后泣不成声,讲不下去了。 老胡眼眶有些发红。但理智让他强势起来,一把将妻子放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上,用坚定的口气说:“嗨,净整些偶像剧的景。快点睡吧,明天要赶去拉萨呢。”妻子“嗯”了一声,将额头上的毛巾递给老胡,翻身睡去。 5 天刚刚亮,旅伴们就被张姐逐一叫醒了。大家急急地洗漱,之后收拾行李上车。 听到老胡说起昨晚妻子的强烈高反,张姐忽然责怪起他来:“嗨,不是跟你讲过,如果高反太严重,可以找我拿点药片去吃的吗?你怎么就忘啦?真是的。”老胡妻子一听,眼睛就瞪圆了,吼起来:“你怎么没跟我讲这事,原来,你是没安好心呀,想我死了,你好早点讨个新的老婆是不是?” 看到妻子凶巴巴的样子,昨晚的高反和温柔似乎都已被高原的冷风给吹走了。老胡一边往车上放行李,一边辩解说:“你给我时间讲了吗?”马上被张姐制止了:“好了,好了,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咱们赶紧出发,看看街上的早餐店开没开门,整碗面,好赶路。” 老胡赶紧拉开副驾的门,恭敬地请妻子上车。老胡启动车子,目光不敢往妻子那边看,车子开动后,老胡打开了音响。马天宇的歌声,在车里响了起来:“你这该死的温柔,让我心在痛泪在流……你这该死的温柔,让我止不住颤抖……” 老胡侧脸瞄了怒气未消的妻子一眼,他感觉,生活在经历短暂的脱轨之后,终于又回到了正轨。“噗嗤”一声,老胡兀自笑了起来。 前路漫漫,开长途车,一定要有好心情才行。老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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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反下的温柔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1月05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胡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