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上德教授 |
《白蛇传·情》剧照(广东粤剧院供图) |
粤剧《山乡风云》剧照(广州粤剧院供图) |
文/羊城晚报记者 黄宙辉 图/受访者提供(署名除外) 近日召开的扎实推进文化强省建设大会,强调要实施岭南文化“双创”工程,致力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广东戏剧是岭南文化艺术瑰宝,在文化强省建设的进程中,广东戏剧的传承、弘扬和发展,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内容。广东戏剧要如何唱好、演好“传承、弘扬和发展”这出大戏?本期“文化强省·深访谈”栏目,羊城晚报记者独家专访了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董上德,从学者的视角,为广东戏剧把脉建言。 剧场演出开始走出固有格局 羊城晚报:近年来,从中央到地方都推出了不少政策和措施,推动地方戏曲传承保护与发展。在您看来,目前广东戏剧的发展有了哪些方面的改善和突破? 董上德:广东戏剧是广东文化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近些年的势头可以用“聚精会神谋发展”来概括。具体说来,有几个方面值得注意: 第一,每隔两年举办一届“广东省艺术节”,到2020年年底,已经成功举办过14届。每一届的艺术节,戏剧部分都是“重头节目”,可以检阅广东戏剧创作和演出的动态和成果。比如,以第十四届艺术节为例,粤剧、潮剧、汉剧等大剧种都有新剧目上演,像粤剧的《红头巾》、潮剧的《绣虎》等,都引起观众的热议,赢得口碑。 与此同时,有一个现象不可忽视,就是一些被视为“小剧种”的,如客家地区的山歌剧,湛江地区的雷剧,粤北地区的采茶戏,潮汕地区的白字戏、西秦戏等,也呈现出新的发展势头。这些“小剧种”的艺术家们体现出接地气、写真实、与时代同步向前的艺术觉悟,在经费不算宽裕的情况下,没有气馁,执着地传承本剧种的艺术特色,没有“大制作”的奢望,也不跟“大剧种”攀比,脚踏实地,自信自强,推出了一批好剧目。 像获得较高评价的山歌剧《白鹭村》,走出了一条低成本、高质量的艺术之路,被人们称之为“梅州现象”。2021年年初我随广东省艺术研究所的同行一起去梅州调研,听到了梅州山歌剧艺术家们的情况介绍,深深为之感动;至今记得《白鹭村》在艺术节上演的情景。他们很不容易,也特别能干,尤其是有使命感和艺术追求。这种精神,在省内各地的不少戏剧院团也同样不难见到。 第二,目前的编剧队伍很努力。剧本剧本,一剧之本,没有剧本,何来戏剧演出?从广东戏剧发展史的角度看,本省的戏剧在以前一段时间里,尤其是晚清民国年间,以粤剧为例,“提纲戏”盛行,只有一个故事框架(俗称“戏匦”),没有完整剧本,演出很随意,说不上“严谨”。一些有艺术良心和自觉自律的艺术家,如薛觉先、马师曾等,深知个中弊端,就极为重视培养编剧;红线女生前也为缺少编剧而焦急,多方呼吁奔走。 幸好,如今的编剧队伍初步成型,名编剧带动年轻编剧共同耕耘,辛勤付出,新编剧目连年涌现,这是要肯定的。当然,水平不一,年轻编剧还有提升的空间,尤其是生活阅历的积累,形象思维的强化,以及对时代脉搏的领悟,等等,需要继续下工夫。 第三,剧场演出开始走出了固有格局,呈现为大剧场演出与小剧场演出并存发展的局面。比如,粤剧小剧场剧目《金莲》在国内多地上演,备受关注,引发热议。又如,广州粤剧院与广东省艺术研究所合作的小剧场新编粤剧《胡不归》,正在排演,对传统剧目《胡不归》做了新的阐释,女主人公的形象被赋予一定的“现代性”,也是一种尝试。小剧场演出的兴盛,是一个新的动态,它或许预示着戏剧市场的变革。 第四,除了舞台演出之外,广东戏剧在影视方面的制作有重振雄风之势。比如,广东电视中心新组建了一个机构,专门从事广东戏剧的影视编创和拍摄,希望不断推出佳作,为广东的影视剧开辟一条新路。 戏剧需“创新不离根,传承不守旧” 羊城晚报:近些年来,广东戏剧做了不少努力,比如推出“头雁工程”,屡屡“出圈”,获得观众的关注。对此您如何评价? 董上德:广东近年推出的“头雁工程”具有一定的示范性。曾小敏粤剧艺术全国巡演,客观上让省内外的广大观众增强了对粤剧的感性认识。尤其是省外观众,能够借由这种全国性巡演,不同地方的人进入剧场,真切地感受粤剧之美,犹如广东观众也能够欣赏越剧之美、黄梅戏之美一样。这是我们广东“拿得出手”的一台演出(当然,也不仅仅是这一台,还有不少可以拿得出手的)。我在2021年11月29日观看了这台节目“广州站”的表演,其形式新颖,大胆搭配,粤韵悠扬,充满着“广东气派”和“岭南活力”。它与粤剧电影《白蛇传·情》的同期上映交相辉映,在当下的“艺术时空”里产生了“乘法效应”,相得益彰。说得通俗一点,这是粤剧史上少见的一次全国性的“自我张扬”。 北方某些地方电视台也利用自身的文化资源,运用多种方式来“自我张扬”,我看这是各地文化自信的表现。各地的“自我张扬”构成互补关系,你有你“出圈”,我有我“出圈”,共同推进中华文化“出圈”,这是很好的事情。打个比方,像西周至春秋中叶,正是不同地域的民歌各自“出圈”,形成互补,这才有《诗经》中“十五国风”的传世。 羊城晚报:广东戏剧要怎样做才能更好地“出圈”?或者说如何进行更有效的创新? 董上德:我觉得,广东文艺界要克服“出圈焦虑症”,不宜为“出圈”而“出圈”,而是要做好自己,且是做最好的自己,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时,你想不“出圈”都难。好比说,欧阳山先生写作《三家巷》时,大概那个时候还没有“出圈”这个词,他也未必有类似“出圈”的想法,只是一门心思写活周炳这个“人”,写出周炳的人生选择,写透人物与时代的密切关系。《三家巷》就是如此这般走向全国的。同样的,戏剧创作和戏剧创新,也当作如是观。 关于创新,我认为最好以辩证的观点来看。我很赞同本省戏剧界的一句话:创新不离根,传承不守旧。前一句,强调在创新的同时要守住自身的“边界”,不离根,就是不能变得非驴非马,无论如何创新,粤剧还是粤剧,潮剧还是潮剧,边界还在,剧种个性和特质还在,艺术家的“剧种标签”还在;后一句,强调艺术总是在传承中求变求新,不可缘木求鱼,不应胶柱鼓瑟,也不能刻舟求剑,要寻求“以歌舞演故事”的最佳方案。戏剧创新,最重要的是故事内核的深刻性和典型意义,发前人所未发,并且以相应的艺术手段呈现于舞台。没有必要在“花哨”方面浪费资源,博取掌声。要讲好中国故事,就应该寻求讲故事之道,将今天的眼光、气度、价值观有机地融入故事中,后人也可以从中看到“我们的时代年轮”。脱离这个原则谈创新,只是皮毛而已。 好的戏剧作品应是“好睇有益” 羊城晚报:“戏曲是中华文化的瑰宝,繁荣发展戏曲事业关键在人。”习近平总书记在给中国戏曲学院师生的回信中对传承发展好戏曲艺术提出殷切期望。广东戏剧的人才现状如何? 董上德:广东各地院团培养了不少人才,也有相关的政策扶持,成效有目共睹。中国戏曲学院最近还专门与汕头市政府合作,为潮剧培养人才,这是一个鲜活的案例。当然,如果从高质量、高层次人才的角度来看,广东戏剧人才的储备还远远不够。就这一点来说,全国人大代表、广东粤剧院院长曾小敏在今年全国两会上提出“设立全日制广东戏曲学院”的建议有明确的针对性。 我注意到小敏院长还提及,未来的广东戏曲学院重点面向粤港澳大湾区招生,结合广东本土戏曲特色,开设戏曲编、导、演、音、美等专业教学,针对大湾区各剧种进行拯救式保护,对专业艺术人才进行专业化培养,实现各优秀剧种间的特色化发展。我认为,这些提法不仅有针对性,而且已形成建设有广东特色的戏曲学院的初步构想。中国戏曲学院为广东招收全日制潮剧专业学生一事,也从某个角度启迪我们:未来的路子主要靠我们自己走,可以越走越宽广。 羊城晚报:有人认为,目前戏剧界的作品创作存在“主题作品多,精品少”的情况。在精品创作、经典作品复排等方面,您认为广东戏剧可做哪些努力和尝试? 董上德:客观地说,精品还不算多。什么是“精品”?不是一时一地的专家说了算,也不是一时一地的观众说了算,而要时间来证明。今天,不可否认曹禺的《雷雨》是精品,老舍的《茶馆》是精品,也不可否认《搜书院》《山乡风云》等是精品。精品,是父母看过、儿孙辈也想要看的戏,这是很通俗的话,但就是这个“理”。精品,有一个“积淀”的过程,急不来,也不是靠一时半会的“打造”就可以“打造”出来的。 过去,欧阳山先生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好的戏剧作品应该是“好睇有益”。这里内含着两个层次,一层是“好睇”,一层是“有益”。转换一个说法,就是既让观众喜闻乐见,又可以净化心灵。“主题作品多”不是问题,问题是能否满足以上两个层次的需要。 至于经典作品的复排,也应先满足上述需要,同时还有一个较为特殊的要求:如何有所突破?复排,不是简单的“复制”,也不是只求“原汁原味”就可以了。就“非遗”而言,没有绝对的“原生态”,在传承中提高,这才是复排的意义所在。 小剧场演出吸引年轻观众是趋势 羊城晚报:在观众方面,戏剧也面临着“城市冷,农村热”、中老年观众多而年轻观众少等现象。广东戏剧可通过哪些办法来寻找“城市观众”“年轻观众”? 董上德:现在已经进入“视频号”时代,人们的耐性似乎越来越有限,超过5分钟的视频也会觉得太长。对戏剧来说,这是一个新的挑战。不过,戏剧形式是会继续存在下去,因为戏剧的现场感是其它艺术样式取代不了。今天,有所谓“剧本杀”的流行,虽然它不等同于戏剧演出,但是,作为一个新兴的东西,可以给予我们一点启示:人们还是需要具有“代入感”的场景体验,这样可以扩展生命的“宽度”。现代人追求多层次的体验,小剧场演出正在以其与大剧场演出不太一样的优势吸引着年轻观众。这个趋势不可小觑。 相对应的,大剧场演出也不能故步自封,还可做多方位的探寻。戏剧家们在迎接挑战的同时是可以各显身手的。 羊城晚报:在今年全国两会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剧协副主席李树建指出,多数院团目前主要存在艺术人才“出不去、进不来”等问题,他呼吁深化艺术院团改革。您认为,他的建议和呼吁,对广东戏剧有何借鉴的地方? 董上德:李树建先生是豫剧表演艺术家,是豫剧“李派”老生的创始人,他的《程婴救孤》等剧目脍炙人口。李先生的思考、忧虑在戏曲界有一定的普遍性。如今的院团体制有其一定的局限性,这需要统筹解决,但总不能如过去的戏班那样,定期散班,然后再定期组班。演员的艺术生命因人而异,有的比较长,有的因种种因素而难以延长舞台生涯。这与体育行业有些相似。不过,年纪大的演员,舞台经验丰富,在院团里可以起传帮带的作用。 至于“无流派、缺大师”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过去的流派、大师,往往有自己的专属编剧,剧本能够发挥其所长,避开其所短,从而形成“个性标签”(剧目有特色,唱腔有个性,功架有“寸度”),这可能是其中一个奥秘所在。 羊城晚报:您曾说过,粤剧在以前“出国容易出省难”。未来,广东戏剧要“走出去”,传播得更广,有哪些路径可走? 董上德:广东戏剧走出去,已有较长历史,东南亚地区、北美地区,乃至澳大利亚等国,都有广东戏剧的踪迹。可以说,广东戏剧作为中华文化的一张“名片”,早已为国外的观众(主要是海外的广东籍华侨群体)所了解和欣赏。在这一方面,广东戏剧可能还走在国内不少地方戏剧的前头。 客观地说,由于方言障碍等因素,广东戏剧在国内传播的力度是不够的。我在前面说过,小敏院长的全国巡演具有一定的示范性。我们可以及时总结经验,适当调整传播策略,尽量展示广东戏剧的成就和魅力,求取戏剧欣赏的“最大公约数”,让其他地域的观众能够有机会感受到广东戏剧的岭南风情、人文情怀和艺术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