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寿桐[澳门] 我所说的鲍参军是当代人,浓眉大眼,赳赳武夫,脾气急躁,声腔洪亮,原本与“俊逸”并无关系。他当年是盐城大丰的人武部参谋,人称鲍参谋,即便是他后来提了副科长,人们还是叫他鲍参谋,习惯了。但我们几个尚处在咬文嚼字时代的小青年,则将他浑称为“鲍参军”。他的老家在安徽偏北的地方,这地方应该接近东海,不过他祖上到底与“俊逸鲍参军”有无关系,一直不得而知。因为,“鲍参军”行伍出身,文化不高,不通诗文,跟他讲不来鲍照的事情。 但在小县城,很少几个人武部干部,一把年纪的人,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行走于大街小巷,非常引人注目,所以几乎人人都认识他。而我们在远离县城的乡下,本无缘得识。可偏偏在“农业学大寨”运动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县里派出工作组,到我们村的工作组组长正是这位鲍参谋,于是我有缘结识鲍参谋,并有机会从偶然习得的古诗句中给他找出了“鲍参军”的雅称。 鲍参谋也是农民出身,到了乡下来做“工作组”,好像回到了家乡一般,不必等上级号召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他自己就甘心情愿并迫不及待地来到农民中间,与大家一起插秧割麦,挑河打场。劳动的现场有他脱在一旁的军装,以及他皖北侉语的爽朗,像旗帜像喇叭一样激励着人们的干劲。终于有知识分子出身的工作队员提醒他,不能光是参加劳动,还要抓阶级斗争,鲍参谋便安排他去查账,自己依旧成天与贫下中农在一起战天斗地。查账还真的查出了结果,大队会计有贪污嫌疑,不多,200多元。鲍参谋立即布置批斗大会:一个会计,动动小算盘,居然就划拉了一个全劳动力一年的收入,这还了得! 鲍参谋虽然身列行伍,农民出身,但对读书人和知识分子还是恭敬有加,哪怕是对农村中识字的人,都格外看重。我那时候刚刚中学毕业,回到生产队务农,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读书,每天放工以后,在别人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就挑灯读书,或者做数学题目。有人因此放话,说我不安心扎根农村云云。那个年代,面对这样的指责,即使有心辩护也很难找出说辞。可文化不高的鲍参谋当即将这样的议论怼了回去:一个青年人,又没耽误劳动,还利用业余时间学习文化,这才是新一代社会主义新农民的形象!一个没有文化的生产队也是愚蠢的生产队!据说鲍参谋不止一次说这番话,而最初一次是在一天深夜里,鲍参谋带着工作队员巡夜,看到整个农庄都熄了灯,唯有我的房间里还亮着夜读的灯光,于是向身边的队员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听了鲍参谋这样的说辞,我心下十分感动,同时也非常折服于他的一点不亚于哲学家的思辨。他的思路透彻而正直,真的可以说是一个思想“俊逸”的军人。自此,我将他称为“俊逸鲍参军”。 这期工作队在完成任务撤离之前,将我列入了培养名单。此后,我有机会到县城做代课教师,与已经回到人武部任职的鲍参军一家过往甚多。鲍参军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家教甚严。那年放暑假,我回到乡下老家度假,鲍参军竟安排他的大儿子跟我一起回到他自己所熟悉的生产队,一方面让他真正体验农村的生活,另一方面也让他跟我一起体验一下用功的滋味。可鲍参军哪里知道,他家的老大,我称他为“小鲍弟”的这位,非常喜欢脱离他的高压政策,一进农村便像一头脱了笼头的野马,在田野上狂奔,在小河里洗澡,攀上大铁架高歌,蹲在防空洞里烧烤。那时候我刚通过了高考,也正要释放一番,轻松一下,于是我们一拍即合,虽不能胡吃海喝,但终究可以狂欢野玩。深夜里我的灯光虽然依旧亮着,但那是我们在打扑克牌或者下象棋。我们合谋着这一切,将鲍参军的嘱托全丢在县城城乡结合部的一个不知名的角落。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到外地求学,鲍参军也转业到了地方。他先是回到自己的故乡,然后又辗转回到他常年工作的地方,在一个房管所任经理。听说那个跟我一起玩的小鲍弟后来遭遇了官司,为此鲍参军气得一病不起。 我心里一直有负担,不知道小鲍弟后来走的弯路一定程度上是不是与和那年与他一起“放纵”有关,要知道,鲍参军是希望我管管他,影响他的。为此,我深深觉得有愧于鲍参军的嘱托。此后,多次回到故乡的县城,都曾想去找找鲍参军曾一度托付给我的这位小鲍弟,但总是打听得不很顺畅。 小鲍弟,你于今身在何处?是否还在某个地方狂欢野玩或胡吃海喝?如果是这样,则请回到我们的县城,在城乡结合部,找到那个角落,找回我们共同遗失了的鲍参军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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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逸“鲍参军”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3月17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朱寿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