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上的过客

　　□王鼎钧[美国]

　　在副刊上读到“作家的遗书练习”，众多年轻作家应征，豁达而有文釆。寥寥数语，与其说是遗书，不如说是遗言，更像墓志铭。想起副刊曾经陆续刊出世界名人给自己撰写的墓志铭，其实今人未必不如古人。

　　谈生论死，本是老作家的强项，但数来数去，“作家的遗书练习”中没见老作家的名字。想是编者体贴人情，没向他们征稿。不揣冒昧，我写上一段，开个头。文曰：

　　覆巢之下的一枚完卵，倒也孵化了，以造化为巢，也以造化为窀穸。

　　感谢上天，给我如此多的岁月，使我由散文甬道进入戏剧天地，终于知道全部的剧情。

　　写到这里，不由得想起几位故去的老友，没听说他们留下类似只字片语。我自愿捉刀，替他们每人写上一段，表示怀念。你不要问他们是谁——

　　其一

　　生命本无意义，我像在荒原上栽树那样种植意义。一片郁郁苍苍，想象自己的手印。

　　受草木供养，与草木同腐，感谢所有的来者匆匆一瞥。

　　其二

　　嬉笑怒骂都是演出。

　　挥手自兹去，一切假的都变成真的了。

　　给我留下的启示：假比真精彩，假比真痛快！假也比真永久！

　　其三

　　有人问我，一生因傲慢自大而受人轻视。何苦来？我从来不屑答复。

　　现在谜底揭穿，抬起下巴受人轻视，优于弯下腰来受人轻视。我不惜示现，启发世人。

　　其四

　　当年一同起步的人都转向了，我不改初衷。

　　即使西天空空，只要修行到底，我就是第一尊佛。

　　其五

　　人生，一尺以外都是黑暗，止步吧？

　　不，只有走下去，才会看得远。

　　知己难得，最后只有自己说出来。

　　其六

　　我相信无神论，长期为一间黑屋子里是否有一只黑猫争辩，但一切到此已经结束了。

　　无神论没有那一个世界，我也不想知道谜底，留给你们去牵肠挂肚。这才是大解脱。

　　其七

　　再也用不着查究我的政治思想了，我不相信任何主义，只相信自己的地位和财富。休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信仰本无真伪，只有久暂。人人由无所信而信其所信，到公墓全体归零，活着的人去数算的，只是你的身外之物。

　　其八

　　六十年前，我跟一个同伴讲动物的亲子之情，他的眼圈一红，我的心中一动。为此，我跟他做了六十年的朋友。

　　有一天，我永远躺下了，幻想有一排红眼圈构成墓园的风景，而我，化为晚霞报答他们。

　　其九

　　如果我来了是一阵风，我去了就是一场雨。

　　如果我来了是一场雨，我去了就是一园花。

　　如果我来了是一园花，我去了就是满地种子。

　　想念我吧！我是单行道上的过客，永不再来。

　　其十

　　世人将遗忘我，我必须先将自己遗忘。这一抔土也是多余，但活着的人暂时需要。这一方石应该空白，每一个前来站立片刻的人在上面写字，然后被别人拭去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