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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边 谈那边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7月24日        版次:A06    栏目:新品    作者:赵毅衡

    

  

  □赵毅衡

  

  崔莹是个奇女子:个子和面貌都很精致,背包里永带着电脑,胸前挂着笨重的职业相机。她似乎永远在疾走,到新的地方去。她曾说:“我要走一百个国家,采访一百个有趣的人。”我想这个目标可能早就达到了,但她依然在走,看来世界上不会有她不会去到的地方,很快就会没有她不曾去过的地方。

  崔莹的笔头与思想都奇快,同时做国内近十个报纸刊物的驻英记者,在好几个刊物上发表定期专栏;题材之广,内容遍地开花,遍题开花,可媲美她的旅行之远:从小说插图史,到希腊诸神传奇,到花卉美食。我只见过崔莹两次,当我听她说起她的工作计划,已经觉得晕眩如在旋风中。当我看看坐在她身边的天文学家丈夫,我猜想,这位丈夫看来跟不上这速度,只能一边固定望着星空某一点,一边羡慕地望着她在全世界飞。这位绅士风度的英国天文学家,名叫“崔马克”,竟然姓“崔”,必须的。

  我承认:这样的介绍,有点像狄更斯小说的插图,略带夸张的描写,有点调侃的钦佩。如此写也许会导致误解,以为崔莹是个浅尝即止,走马观花的“随笔家”,处处留意的“包打听”。当这本500多页的巨作出现在眼前时,我们会突然发现一个“后真相”,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内。

  这就是真正的崔莹,她的工作作风恰好相反:深入寻问,调查追索。早在新世纪头十年,她就出版了三本巨厚的采访集《做最职业的记者》、《做最创意的节目》、《做最有钱的杂志》。每本采访20人,每本300多页,题材都集中在她的本行:新闻传播。原来她是新闻系科班出身:2000年山东师范大学本科,2005年英国龙比亚大学硕士,爱丁堡大学社会学博士,硕士毕业时就获得记者大奖。

  她本应当就是活跃的职业新闻工作者,而一个真正的记者,就应当关注任何社会文化问题。但崔莹的思维兴奋点,她的兴趣,远远不在新闻业本行,而在新闻业的对象,天下事都是她笔下事,难怪她还是个极有创造力的纪录片导演。

  从2014年到2020年,崔莹采访了88人,汉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各界有成就的人物,呈现在我们眼前,接受问题挑战。最后她从中挑选了52人,写成了眼前这本巨厚的书。

  采访88人,这工作量有多大呢?以6年计算,每年15人,每20天采访1人。这工作要有多大的持之以恒和精力?假定采访一人要至少读此人4本书,那么总共要读350本书,而且要带着问题读。而为了明白应当参访哪些人,需要读更多的书。仅仅这份辛苦,就不是一般人能坚持的。

  虽然崔莹采访的主要是写作者,但写作者的身份,题材之寛广,题目之多样,令人惊异。被采访的人中,学者与作家居多,这不奇怪,文化人讨论的不仅是自己,更是它们的研究对象。而“非文化人作者”身份之多样,更令人惊异:从法官,到殡葬师,到时装模特;从波兰人,到印度人,到巴西人、以色列人、越南人。这些人写的基本上是自己的经历。这就要求采访者事先对更多的陌生题目做足功课。由此一来,工作量又翻多少倍?

  这本书是作者知识面的展示、兴趣面的产物,意志力的结果,更是她眼光敏锐的见地。能够对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如书名所说“另一端”的文化)了若指掌,而且找到那么多兴奋点,这就不仅是文化融入的能力,更是内心包容力的胆略。就这一点而言,我在认识的人中,还找不到类似崔莹的人物。

  我曾经为中国人到国外留学、留居、任教的著名人物画群像,也对在国外写作,无论是用英语还是汉语的作家,做群体观察,一言以蔽之:写的永远是中国题材,想的永远是中国经验,我称之为“题材自限”。从某个意义上说,这当然没有错,他们内心永远是中国人。但崔莹不同,既然走出国门,就自觉成了中国文化的“无冕大使”, 她为我们介绍不同文化中发生的事,让我们看到“文明多样性共同体”中真正的多样性,她不做旁观的访客,不是拿着望远镜看邻家花园,而是登堂入室,与他们促膝而谈。

  崔莹的这本采访录,完全没有这种“题材自限”。除了采访汉学家的篇章,其余的采访,都把“从中国人的眼光看”隐藏在文字背后。她写的不是一个居留西方的中国人会感兴趣的事,不是中国人自己照镜子,她写的是一个敬业的记者所发觉的异乡异事:那边发生的事情,那边居住的人。

  在我读到过的所有中国人写国外的作品中,这是一本难得一见的奇书:不是从这边谈那边,而是在那边谈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