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梁基永(右)在王贵忱先生家中请教 |
王贵忱先生画“兰花图“与徐续题诗 |
王貴忱先生将珍贵资料《琼游日记》赠送给文史学者陈左高并作题记 |
□梁基永 人到中年,愈不信所谓神怪之说,不过天人之间的感应,也许无法解释。10月27日中午刚过,友人胡兄忽然打电话来,说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平时午睡从来不做梦,刚才小睡了一刻,居然梦到王贵老了,是在他的旧房子,而且还是中年模样,在书房见到你也在,然后贵老说要出去。” 听到胡兄这一番话,我忽然有些预感,说,你赶紧打听一下贵老近况。过了十分钟,胡兄再打来电话,语带哽咽:贵老已在昨夜子时仙游矣!坐在中环的地铁上,我闭着眼睛,泪水缓缓从眼镜边框流到口罩中,列车的轰鸣,行人的喧闹,一刹那间都消失了,我仿佛回到上世纪90年代初,重坐在贵师的旧房子里,听着他叫唤我的东北口音。近三十年的师门之情,都来眼底,竟不知从何说起。 学艺双全 古代的文士,大抵诸艺皆能,不只一门。贵师学艺双全,在文化界众所周知。他在文献学、版本目录学、钱币学等方面是大家,但是贵师的学问之路,却又与今日学者不一样,他是以拥有第一手资料为特色的,这在古代学者之中也不为多见。 傅斯年倡导“动手动脚找材料”,还是指寻找田野资料和文献,而贵师却是以收藏家的鉴别力和对文献的识别力,去亲自拥有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如善本、稿本、钱币等。这些散落的实物资料,一经妙手贯穿,自然成为脉络,不像今日某些学者,只会使用图书馆、博物馆的资料,而不会鉴别,是一大缺陷。 贵师的几种重要著作,都建立在他个人收藏之上,例如对戊戌变法重要推手、南海张荫桓《戊戌日记手稿》的整理校注,就为晚清史提供了重要线索。他收藏龚自珍文献系列,听我转告说书友手上有几种晚清的本子,他高兴得一大早打电话来催我赶紧收下来,我把书送到他书房,他像大孩子见到新玩具一样激动。 贵师对于书的痴迷,贯穿其一生,他经常引用老朋友施蛰存的话说就是,知道明天要死,今天也要买书。施蛰存如是,贵师亦然。他直到年过八旬,仍然托我买一些他认为重要的善本和书札。记忆中比较深刻的是,上海藏友的几通罗振玉书札转让,当时市价不菲,贵师手上已经有不少,但是因他对罗的情感强烈,坚持要我帮他拿下。藏友体谅老人家并不宽裕,主动提出,可以请贵师写几副对联抵折价钱。我告诉贵师,他高兴不已,又主动提出要多送两副给藏主。这种古人之风,今日真是稀如星凤。 我刚刚跟随贵师学版本目录时,基本没概念,喜欢买一些套色刻本,如粤东翰墨园《五色套印杜诗》之类,贪其热闹好看。拿给贵师过目,他随手一翻,撂在一旁,开始教导说,年轻人财力有限,要买有用的书。什么是有用?我一片茫然,贵师慢慢开导,说你喜欢广东书画,自然要找广东的地方文献,在广东容易找,价钱也不高;另外就是稿本、珍稀的抄本等,更应该多留意。 贵师的著作,收录成集的,有厚厚的《可居丛稿》,里面很多重要学术文章,都是来自他自己的收藏。这些对我也有很深厚的影响。他曾经和我说,诸生之中你是藏书最有成绩的。我听了十分愧悚,这些微薄的成绩,都是贵师的鼓励成果,而我心慕手追的,只有尽量将这些珍本文献公之于众,使学者能方便使用而已,贵师就是这样做的。 不仅是慷慨分享,贵师还多次捐赠或出让珍贵的藏书给图书馆、博物馆,化私为公。他捐赠给中国钱币博物馆的钱币学著作珍本系列,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广州图书馆在天河的新馆落成,贵师将自己藏书中的精华部分转让,大大充实了广图的实力。贵师又亲自给我开导,让我把自己收藏的数百种明代到清末的地方史料也让给图书馆,还专门打电话嘱咐我不能要高价钱,说这是给图书馆的善事。广图给贵师和我的藏书专门出版了目录提要和图录,贵师欣然题签,他感到高兴的是自己的教育有了成果,这些善本终于有了最好的归宿。 纸上春风 说到题签,不能不提贵师的书法,他的字在广东书坛别树一帜,说前无古人,后也没有继承者,绝不是虚言。他早年写字入门学过董其昌,学过二王。上世纪50年代开始学北魏写经,他自称是受了魏建功的影响,迄今能见到贵老最早的作品《吴泉说》长卷中,可见他学写经体的功力。上世纪70年代之后,他的字愈发有个性,写经的影子已经淡薄,随意变化的行书,大小错落,题在条幅边跋上,尤为精彩。陈永正丈评曰“贵老的字最有雅意”,这是胸中的学养所致,并不能靠临池摹写而得来。 贵老的书体可以说不名一体,既无师承,也没有过书法方面的学生。我跟随他多年,他从来没教我写过一次书法,也从不见收书法弟子,这门学问算是绝了。贵师的学者名声海内共仰,求他写字的人,晚年越来越多,他都尽量给人家写,且多不收润笔费,他说是学容老商老(编者注:指容庚、商承祚二老)的作派,书法不是用来卖的。 说到贵师写字,外间较少了解的是,他平素其实很少写字,且越到晚年,越懒动笔。我所得的贵师墨宝,往往是在他书房中,直接求他即场题写才偶得一二。前几年贵师长子大文兄和我说,父亲现在整天坐着看电视、懒活动,让他写字动动笔,他不听,你们也劝劝他,否则越不写、越写不出来了。2019年秋天,贵师为我所得的元代刻本《千家注杜诗》题签,字迹干瘦,却仍然有劲道。但这年初一,我照例带着家人到他家中拜年,那时刚好印出来了一册古钱币画册,他略带颤抖地用钢笔为我签名,已经不太能流畅书写了。没想到,这成为他留给我的最后墨宝。我还有两件更为罕见的则是贵师的“画”,是我在书房中陪他聊天高兴时,请他在我画的清供小品上随意“画”两笔,他居然就答应了,徐续老人看见了,题赞说“砚边雨露,纸上春风”,说得真是贴切。 今之古人 对贵师的回忆,如潮水般涌现,短短文章是不能容纳的,但不可或缺的,则是贵师对故人、对后辈的情谊,堪称今之古人。 我在1990年代初入师门,当时贵师身体好,又喜欢和朋友聊天说话,他经常一早给我打电话(家母迄今记得,早上七点接到的电话肯定是贵师赐召),让我陪他到老朋友家。很多年间,我就像古画中那个伴在高士身旁、穿梭在山路上的小童子,陪着老师到各处走访故旧。比他老的老人家,如李育中,他毕恭毕敬,执礼备至。多数是年轻于他的朋友,看到贵老到访,更是喜出望外,有时谈到中午饭后再散。我在一旁侍座,听他们谈论天宝旧事,如坐春风。记忆深刻的,如到中大探望姜伯勤教授,姜老比贵师小几岁,容易激动,看到贵师几乎说不出话来,中午一定要请我们在康乐园吃饭。临出门时,姜夫人匆匆从房间出来,在姜教授上衣口袋里塞了几百块钱:“老姜,你看你,出门吃饭都不带钱。”两夫妇略带歉意地向我们一笑,这些场景历历在目。 某年常宗豪教授在澳门举办书画展,收到请柬,贵师低调地带着我两人前往参观。开幕式上,常教授看到比自己年长的贵老竟然出现在人群中,感动得马上将他拉到台前致谢。又有一回,香港中文大学邀请他讲学,讲课结束后,他坚持不坐的士,和我两人坐地铁回宾馆,车上拥挤没座位,他和我拉着扶手,站得笔直,忽然悄声对我说,你看对面坐着打盹的老人,一定是满族人。我奇怪地说,你认识他?老师一笑说,我能看出他的鼻梁高耸狭窄,很像当年商老探花(编者注:指商承祚先生之父、清朝末代探花商衍鎏先生)!他对故人的眷念如此。 哲人长往 贵师出身贫寒,因幸运加上自身努力,遇到众多名师,才成就了他的学问和艺术。所谓推爱及人,他对于年轻的晚辈,总是尽力去奖掖扶持。多年间,我所亲见贵师对后辈,不仅从学术上支持,乃至于出钱出力,只要他欣赏的人,都在所不惜。贵老帮助他人的方式也很特别,比如当知道某位书法家因治病致贫,就捡出一些当代大名家送自己的书画,转赠于他,还暗示说,这些画有致王贵忱上款,能够卖不错价钱。他这样的举动,我所知道的不止一次,受惠的也不止一人。贵老知道这样做既能经济上帮助到后辈,又比送钱更能保存读书人的情操脸面。 上世纪后期,贵老一度目睹老辈凋零、旧学荒落,感到揪心,对于有志于学的年轻人,他都想培养其兴趣。今日广东文化圈的中年一代,不论是书画家、收藏家、学问家,对于贵老的口碑多是由此而来。更令人感动的是,贵老对于入门的弟子,都有藏品投赠,如对学版本的赠以珍贵的善本,对学钱币的则送古币——他是想让年轻人能喜欢上这一门类,更有兴趣传承下去。 王门诸子中,我是唯一从来没有收到过贵老藏品的学生,但是对此我更心存感激。贵老说:“我对别的学生都有送东西,就你,我是没有送的,你不要怪我。你自己能收藏,你的藏品比我好,你能理解吗?”我当然明白老人的意思,因为他看出来我有一种“敏求”的动力,比别人能找东西。他说我的“藏品”更好,那是老师一贯的自谦之语,也是对后学的鼓励而已。 贵师九旬阅世,福寿全归,按理说应没有什么遗憾,但我知道他也有一些憾事。例如他一直想去台湾宝岛看看,会见一下老朋友,曾经有过很多次机会都错过了,始终没能如愿。他又经常对我说,你能写一点诗词,可韵文我一点都不懂。在其他场合聊天时,他也常说自己不能辞章。他这一说,我倒是记住了,所以多年间我从不自写诗词奉师,以示不敢造次也。为师作告别仪式的友朋推我作一长联,悬师灵右,凑成了这样的两句,实不能写吾师生平于万一,师其谅我与? 铁岭南来,继一方文脉,万卷缥緗,珠水廻波怀硕学; 哲人长往,有千卷黄庭,满园桃李,名山事业纪魁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