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秋宝(右)与同事进行交流 |
赵秋宝与导盲犬“阿尔法” |
文/图 羊城晚报记者 谢小婉 在广州拓普健康科技有限公司,工作氛围与其他公司并无二致,但有一人很是醒目。他显然眼睛带疾,目无焦距,慢慢踱步,摸索着前行,在穿梭中偶尔会撞到某个桌角,但对走到哪里心里还是有数:“这里是我的办公室。”他便是赵秋宝,一个盲人,这家公司的老总。 残障人士在日常生活中必定有不便之处,更遑论进入职场,一家公司的老板是个视障者,这足以引发外人好奇。赵秋宝自己归纳了一下:“我能够从打击里恢复过来,关键就是两步:一是完全失明,三个月后我重新学会使用手机和电脑;二是过了大半年,我去办了残疾证。” 前者让他成为信息无障碍建设的直接受益者,给了他重入社会的可能,后者则表明他已完成了“自我接纳”,平静地承认了自己存在的缺陷,开始坦然地工作和生活。 中年突患眼疾,一度封闭消沉 2005年大学毕业后,23岁的赵秋宝来到广州工作。经过十年打拼,他成为名企高管,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抬眼望去多通途,是旁人眼中羡煞的对象。2016年,赵秋宝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不大对劲:“有时会看不清东西,比如说我找钥匙,找半天发现它就在眼皮子底下。”彼时的他并未将这种症状放在心上,“平时体检也没查出什么,顶多以为是用眼过度,太过疲劳而已。” 时间推移到2017年2月,眼睛的病症越来越明显,比如视野中电脑屏幕上的字会上下跳动,日常办公必须将屏幕对比度调高,字才能勉强看得清;又或者走路突然会撞到柱子上。 医生的诊断是,赵秋宝得了一种叫“视网膜色素变性”的疾病,“最开始中心视力还没有完全丧失,随着病情发展,视野会慢慢变窄。”他打了个比方,“就像是你透过越变越细的报纸筒去看东西一样,世界在被慢慢掩盖。”起初,赵秋宝还能保持一定乐观,但得知这种病在医学上暂无有效治疗方法后,他才开始担心和害怕起来:“这个病没法治,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展,清楚感知到自己的视力是怎么一点一点失去的。”不到半年,他的视力近乎丧失,只在熟悉的地方,他才能勉强感受到物体轮廓,感知到强光或者对比度高的物品。我国视力一级残疾相当于盲,标准是无光感或视力小于0.02,或者视野半径小于5度,赵秋宝已达该标准。 2017年7月,赵秋宝从原单位主动辞职,面对同事的惊讶和关切,他没有任何解释。相比起之前的“风光”,此时的落差让他难以接受,潜意识里,他甚至觉得有点丢脸,感觉自己是个废人。 “就是崩溃,觉得委屈、不甘,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赵秋宝提到,“压根就没法接受,觉得没了视力,什么都办不了。”他想象着,自己被孤立在世界外,只能抱着老式按键的收音机过活。 辞职后在家的三个月里,他把家里的窗帘全拉上,不想透出一点外头的光,对任何声音都很敏感,“哪怕是空调运作发出的那点动静,都让我觉得很讨厌。当时整天就像虾米一样蜷缩在床上,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就是感觉爬不起来,浑身没劲,心里没有那股气在。”赵秋宝回忆道。 也因此,即使达到视力一级残疾的标准,赵秋宝也没去申领残疾证,办了残疾证后,所有身份信息上都会带着这个标签,这让他无法接受。“各个地方都会对残疾人有优待,但这种优待会让我觉得难受,我不想成为被特殊照顾的那个。我总觉得自己还行。” 掌握读屏软件,生活重回轨道 度过浑浑噩噩的三个月后,赵秋宝决定振作起来。要强的他拒绝选择窝囊的活法。“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一个失明的人有哪些困难,并开始找办法去克服这些困难。” 首先要解决的是出行问题。在申养导盲犬“阿尔法”后的某天,赵秋宝牵着它从五羊新城出发,沿着花城大道,再过天桥,又走隧道,途经几个红绿灯,走了大概1.6公里,那一刻他无比兴奋地说:“这是眼睛不好之后我第一次独立走这么长、路况这么复杂的路。”在言谈中他着重强调了“独立”二字,在陡遭变故后这个词能够重新用回到自己身上,给了赵秋宝莫大的勇气。 接下来就是工作问题。大多数残障人士都有相同的担忧,忧愁自己会因身体上的不方便逐渐与社会脱节,担心自己无法回归到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当中,焦虑自己会一蹶不振,就此颓败下去。如何在生理以及心理上重新建立与社会的连接,这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在这一环节上,赵秋宝找到了对他来说非常关键的一步——通过读屏软件重新使用手机和电脑。 “学习掌握读屏软件后,我可以重新发微信、逛淘宝了,那一刻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赵秋宝说,“就感觉自己生活还能恢复到正常轨道上。” 在采访过程中,赵秋宝提到一句话:科技改变生活。“正常人可能对这句话习以为常,但是对我这种视障者来说,能够借助科技进步,通过无障碍辅助工具自如地获取信息或者跟他人沟通,这就不单纯是工具的使用,更是从心理上有了一种慰藉和一点底气。”他说,“信息上的无障碍给了我一种可能性,也是我重新振作起来,自我接纳的第一步。” 凭借这种可能性,赵秋宝琢磨着重回职场,不仅是为让家人放心,也是因为,一份工作能够让自己觉得“没有被社会抛弃”。2019年6月在朋友的帮助下,他在拓普基因办理了入职,“我明白他是想拉我一把,但我更想干点实事”。 一个视障者重新进入职场,一开始是孤独的,在起初的五个月里,赵秋宝都是孤军奋战。直到敏锐察觉到医疗与保险相结合的风口所在,他才开始真正确定项目设想和方向。2020年8月成立项目组时,团队只有三个人,但到了次年11月,基于该项目的子公司组建,业务开始迅速扩展。如今,赵秋宝管理着二十多个人的团队,迎来自己事业的又一高峰。 见到赵秋宝时,他刚带着导盲犬阿尔法从上海出差回来。在他的办公室里,他为我们演示平时如何办公以及沟通。键盘上的数字区域相当于鼠标,通过按键去实现点击、切换、移动等操作,同时读屏软件会读出文档上的内容,甚至能读出表格的颜色。“看同一份文件,可能我的速度比你还快。”在他的操作下,电子音飞快念出文档内容,速度快到字音重叠,让人几乎听不清楚。“一开始我也是慢慢听,后来才逐渐把速度调到百分百,这样能提高浏览效率。”赵秋宝解释说。 解决了通信工具的使用问题,也就解决了大部分沟通问题,极大程度上扫清了诸如视障者等残障人士重回办公场所的阻碍。在熟练掌握之后,他使用的独特操作系统有时还会有意想不到的优势,“因为我能够边听边打字,所以有时我的回复会更快;或者合同上一些错别字,比如‘准’打成‘淮’,肉眼看很容易被忽略掉,但我用听的,很容易就发现了”。 当然,对一个残障者来说,克服工具的使用困难只是重回职场的一部分,他们还要面对来自他人的审视和考验。 “因为眼睛不方便,当机会摆在面前的时候,人们可能会自动过滤掉你,觉得你不方便,你不行。”但赵秋宝对此很豁达,“谈生意,最看重的是信任。有真本事让他们信服,他们也就自然忽略了我的眼睛问题。” “信息无障碍”为残障者清“障” “其实这就是信息无障碍的体现。”在赵秋宝的“科技改变生活”之上,深圳信息无障碍研究会专家委员会的用户体验专家吴力权归纳出一个更为直接的概念,信息无障碍是指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平等地、方便地、无障碍地获取信息、利用信息。“这里的任何人指的是无论是健全人还是残疾人,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残障人士在这方面是直接受益者。”吴力权对此深有体会,他不仅是一名专家,也同样是一名视障者。 与赵秋宝不同的是,吴力权一出生便已失明,2009年他开始接触信息无障碍概念,此后一直在该领域深耕。吴力权提到:“让不可能变成可能,这就是信息无障碍对于残障者最大的意义,它能促进残障者融入主流社会,推动残障者去了解和学习知识,避免隔阂,避免封闭。” 我国在上世纪80年代就有相关概念的提出,此后进入实践并不断加强建设。2020年工信部和中国残联联合发布《关于推进信息无障碍的指导意见》,从制度层面打通“互联网盲道”,努力让互联网惠及包括残障人士在内的所有人。 “我们机构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工作人员都是残障人士,我们可以敏锐地对信息无障碍产品进行专业测试,给出建议和提供解决方案。”吴力权提到,今年10月27日,无障碍环境建设法草案提请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三十七次会议初次审议,这是我国首次就无障碍环境建设制定专门性法律,近五年来,他们也在积极推动为立法建言献策。 目前,我国有超8500万残障人士,视障群体数量多达1700万人,平均不到100个人中就有一个视障人士,通过信息无障碍建设,让这个群体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平等方便地理解、交互和利用信息,是社会平权的进步,是人文关怀的体现。 得益于信息无障碍建设,在迈出关键的第一步后,赵秋宝恢复了重新生活的勇气。2018年年初,他决定去办残疾证,把这当作完成自我接纳的标志性事件。拿到证后,他已经能够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告知朋友们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从中年突发恶疾,陷入颓唐的低谷,到如今生活回归正轨,事业再起新峰,这段时间对赵秋宝来说,既漫长又短暂。“长”是因为,自觉在自我接纳阶段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自嘲“拿了残疾证后又过了很久才能坦然开口请人帮忙按电梯”;“短”是因为在经历过大起大落,重新融入社会之后,此前的苦难显得不值一提,“经历的事多了,心也就大了”。 拓普基因董事长由晓斌有时会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得意门将,“(赵秋宝)双目失明,从他办公室走到我办公室,他走了无数次,还是有好几次头撞到门上,但他对生活和工作永远乐观向上。”他还透露,在公司管理层面,对于赵秋宝的考核与其他人并无两样,“这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如今,在赵秋宝的公司里,他的员工们对老板慢慢踱步摸索到会议室或是前台的场面已见怪不怪。吕金入职前与赵秋宝保持线上交流,并没有发现异常,到公司后了解情况,发现同事们也没有“老板是个盲人怎么办,会不会不方便”之类的担忧,当时更多是好奇,“会不自觉地观察他,想知道他是怎么用电脑、怎么去工作的”。吕金回忆道:“他能当老板,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我们做项目的都要有不怕从头再来的勇气,宝哥的经历很激励我们。” 在众位员工心里,“宝哥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可能比其他老板多一点不同的是,赵秋宝的办公室时常也是“谈心间”,员工们有什么生活工作上的困惑,都会“来和宝哥聊一聊”。“他们都是小辈,对我很好,今天中午有同事帮我订了一份饭,结果另一个同事又给我带了一份,我说你放这吧我晚上吃。”赵秋宝乐呵呵道。 在办公室里,赵秋宝打算为到访的记者拍一张照片,他打开手机相机,电子提示音不断响起:镜头倾斜、画面偏右、识别到人物……直到提示音“画面居中”出现,他便按下快门,得到一张与常人所拍无异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