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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普鲁斯特逝世100周年:

他令所有人的一生,如水般涌现笔下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11月20日        版次:A08    栏目:    作者:孙磊

     普鲁斯特肖像 Otto Wegener摄于1895年 图源:巴黎市博物馆联盟

     珍藏纪念版《追忆似水年华》

     维米尔《德尔夫特小景》

  

  文/羊城晚报记者 孙磊 图/译林出版社供图

  

  1922年11月18日,巴黎的冬天依旧。像往常一样,作家普鲁斯特早早就躺下了,凌晨四点半,睡梦里的他再也没有醒来,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普鲁斯特曾说,有些失去的东西是无法挽回的,而且在当时无法衡量。但他用生命写就的《追忆似水年华》,却似水一般汇入永无休止、无尽奔流的时间中,在今天仍然具有唤醒世人重识自我存在、重塑生命意义的精神力量。

  为纪念普鲁斯特逝世100周年,译林出版社特推出珍藏纪念版《追忆似水年华》,中信出版集团、上海图书馆等也于近日联合主办了三场直播活动,邀请翻译家、学者、作家、评论家等,带领读者一起走进作家普鲁斯特的世界,感受《追忆似水年华》这部经典之作恒久的生命力。

  

  在孤独幽闭中用生命写作

  

  1871年7月10日,马塞尔·普鲁斯特出生在巴黎一个艺术气息浓厚的资产阶级家庭,父亲是医生,母亲是犹太商人的后代。

  自幼体质孱弱、生性敏感、富于幻想的他,颇具文学禀赋。中学时他就开始写诗,为报纸写专栏文章。后来普鲁斯特进入巴黎大学和政治科学学校钻研修辞和哲学,对柏格森直觉主义的潜意识理论进行研究,尝试将其运用到小说创作中,可以说哲学家柏格森、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成了他一生文艺创作的导师。

  普鲁斯特从小患哮喘,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越来越严重。从35岁起,备受疾病与失眠折磨的他闭门谢客,过着自我幽囚的生活,专心写作。

  隐居状态并不影响普鲁斯特的文学创作,因为在他看来,创作和思索,正是在孤独状态中完成的,且作家的思绪状态流动变化,其社会交往活动在创作中并不会起到关键作用。为此,他还曾写下《驳圣伯夫》,反对当时的文学评论家圣伯夫的文艺批评方法。他认为,圣伯夫从作家的交往、轶事等方面去评价作家的方法,无法真正理解作品,因而也无法创作出真实而深刻的批评著述。

  1895年,普鲁斯特开始写自传体小说《让·桑德伊》,断断续续写了4年。他曾想毁掉的这部未完成小说,很长时间不为人所知,直到他逝世30年后,才在他家中置放帽子的箱子里被发现,并于1952年问世。这部遗作以第三人称叙述,包含着大量关于作家本人生活和思想的宝贵材料,可以看到处于萌芽状态的《追忆似水年华》。

  1903年至1905年间,普鲁斯特的父母相继去世,而他的身体健康也每况愈下。1909年,普鲁斯特开始全身心投入创作《追忆似水年华》,只有在哮喘病发作、实在难以坚持时,他才会停下来。他对友人说:“现在必须在我自己的坟墓完工之前为它建造起一座巨大陵寝。”

  这一写就是17年,普鲁斯特说该书倾注了他的思想的精华,甚至他的生命。“我对它无限珍视,远胜过我迄今所做过的一切,因为那一切都是毫无价值的。”

  

  开创现代主义意识流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共七卷,全书近三百万字,内容庞杂,包含童年回忆、对时事的观察与思考以及上流社会风貌等。普鲁斯特也未曾预想到要写这样长的作品,每卷页数多次超过预期。《追忆似水年华》先后出版于1913年至1927年间,一开始并未引起当时文学界和大众的关注,甚至在出版之初,作者还要自筹经费出版前三卷。直至去世前3年,普鲁斯特才凭这部小说获得龚古尔文学奖,从此享誉海内外。

  这部小说以独特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文学创作上的新观念和新技巧。书中以追忆的手段,借助超越时空概念的潜在意识,不时交叉地重现已逝去的岁月,从中抒发对故人、往事的无限怀念和难以排遣的惆怅。普鲁斯特的这种写作技巧,对日后形形色色新小说流派的出现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普鲁斯特艺术功底深厚,他把小说文本当成“调色板”,借助绘画、音乐等元素找到写作里的“非自主记忆”。他称维米尔的《德尔夫特小景》是“世界上最美的画作”,并在《追忆似水年华》第五卷《女囚》中,特意描写了画中那一小块带屋檐的黄色墙面,这如今已成为对维米尔和普鲁斯特的艺术研究中绕不过的元素。

  法国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安德烈·莫洛亚说:“对于1900年到1950年这一历史时期而言,没有比《追忆似水年华》更值得纪念的长篇小说杰作了。”这部被誉为现代主义意识流小说开山之作的鸿篇巨制,以其出色的心灵追索描写、宏大的结构、细腻的人物刻画以及卓越的意识流技巧而风靡世界,在当代世界文学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以“时间”为解读关键词

  

  时间,是普鲁斯特的人生与写作的标识、尺度和容器,是一种类似驱动力的存在,也是解读普鲁斯特文学世界的一大关键词。常年在室内生活,普鲁斯特对时间的感受可能与众人不同,柏格森关于时间绵延的论述也启迪了普鲁斯特。

  在《追忆似水年华》的结语中,普鲁斯特这样写道:“如果时间允许我完成我的作品,我将给它打上时间的烙印。时间已经不可抗拒地占据我的心灵,在我的作品中,我将描绘世人,即使冒着把他们写成怪物的风险:他们在时间里占据一个在空间中难以获得的、广阔得多的空间,一个伸展的、无法度量的空间。”

  他做到了,因为在他的小说中很少有日期和时间的标志,但却有并列的体验、往事和时代。在时间的缝隙里,他“返回隐藏着存在过却又为我们所不知的事物的深处”,用一些似乎微不足道的细节勾起连绵不绝的回忆:房屋、公路、大街、刺槐小道,在贡布雷度过的童年,浸在茶水里的马德莱娜蛋糕,一块高低不平的铺路石,一只汤匙的声音,或是一条毛巾的僵硬……

  他将时间置于书名之中,作为小说一根牵连人物、事物、事件的主线。正因如此,《追忆似水年华》这一书名也饱受争议,不少人指出准确的翻译应是《寻找失去的时间》。

  翻译家许钧回忆,上世纪80年代,加上他共15人,历时三年,才翻译完这部作品,其间多次组织讨论,最后一次开会就是定书名。“著名翻译家赵瑞蕻先生,让我开会时一定要把他的话带到,那就是他坚决反对用《追忆似水年华》这个名字,一定要用《寻找失去的时间》。”许钧说,当时会上也分为两派,以许渊冲先生为代表的坚持用《追忆似水年华》,还有一部分就是跟赵瑞蕻先生一样,坚持用《寻找失去的时间》。

  最后采取投票的办法,结果7票对7票打平。于是翻译小组将书名的选择权交给了初版此书的译林出版社,并建议:如果其读者群体是面向普通大众,就用《追忆似水年华》;如果是面向研究者,就用《寻找失去的时间》。

  译林出版社最终定书名为《追忆似水年华》,这部划时代的意识流小说进入了中国读者的视野。三十多年以来,该书一直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多次再版,并入选“60年中国最具影响力的600本书”。

  

  离世前一天还在改动手稿

  

  “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法国著名作家阿纳托尔·法朗士这句话精准击中不少试图走进普鲁斯特世界的读者。《追忆似水年华》庞大的体量和博大的文学世界,不仅让不少读者望而却步,也让诸多学者心生敬畏。

  北京大学法语系主任董强研究法语近40年,直到这两年他才慢慢试图跟学生讲解普鲁斯特的文学世界。“即便是现在拿起他的作品来读,还是很吃力,因为他的文本有着很强的张力和质感,你必须全身紧张地去阅读。在我心里,阅读普鲁斯特有着特殊的地位,可能是一件需要一生的时间去做的事情。”

  《追忆似水年华》整部作品没有中心人物,没有完整的故事,没有波澜起伏,只有贯穿始终的情节线索。普鲁斯特追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多声部方式,以叙述者的生活经历和内心活动为轴心,穿插描写了大量的人物事件,可以说是一部交织着好几个主题曲的巨大交响乐。

  这种结构也让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认为,即便没有读完这部大书也不用被负疚感支配:“一定程度上说,普鲁斯特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作家,他写就的《追忆似水年华》如同一座宏大的建筑,我们可以从大门进去,也可以从侧门进入。随便拿起其中一本,从哪开始翻都行,都能翻得下去。”

  在李敬泽看来,普鲁斯特的意义,不是通过阅读《追忆似水年华》认识法国社会,而是提供了一种新的艺术方法论,教给我们一种体验个人存在的内在性方法。“在普鲁斯特之前,证明人们活过,常常要依靠被认定为在客观历史之下的记忆;是到了他这里,我们自己个体所能感受到的生命时间,几乎成了现代人存在的唯一证据和本体。”李敬泽认为,这一点影响深远。上世纪80年代,中国很多作家,尤其是先锋派写作,反复出现的关键词就是“个人记忆”,多多少少是受到普鲁斯特的影响。

  需要读者用一生去阅读的《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写了整整17年,直至生命结束。就在离世的前一天,他还叫来仆人,希望她能在手稿中,把书中阿尔贝蒂娜吃的冰淇淋的味道补充清楚:“可能是草莓,也可能是覆盆子。”

  如安德烈·莫洛亚所说,普鲁斯特是纯粹而伟大的小说家,他通过一个人的一生和一些最普通的事物,使所有人的一生涌现在他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