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花地文学榜年度文学评论得主 许子东 |
许子东,1954年出生于上海。华东师大中文系紫江讲座教授、香港大学中文学院荣誉教授。著有《郁达夫新论》《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许子东现代文学课》等十几种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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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羊城晚报记者 吴小攀 周欣怡 【访谈】 “重读”出20世纪 中国小说的基本主题 羊城晚报:从最新出版的《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来看,您现在的专业研究主要还是集中在现当代文学? 许子东:以前,我做的研究都是一个点一个点,比方说郁达夫,比方说张爱玲,现在还在写一本书叫《重读鲁迅》,也有一个阶段研究的是以“文革”为背景的小说;现在《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可以说点比较多,能连成一条线,包括差不多100年的文学,各种变化。以前如果说是作家研究,那么这次是有点文学史的讨论意味。 羊城晚报:其实已经有很多人扒梳过20世纪或者更长久的中国文学史,包括最近海外的王德威等出版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在您最新出版的这本书中,有没有一些新的发现? 许子东:一个之前没想到的“发现”,是疑惑五四时期小说为什么很少写“官员”,而在之前的晩清,之后的延安,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官员/干部都是20世纪中国小说中的三个最主要的人物形象。从方法论上,我感觉到现在的现当代文学研究,多侧重理论发挥和作家资料,不太重视文本。 所以我想从文本细读出发。细读的数量足够多,一个个点就会汇成一条线,就会与现有的各种中国文学史有所不同。不管是王瑶、唐弢、钱理群等人的线索,还是夏志清的线索,还是王德威等人的讨论,总之我跟他们都有所不同。 这本书在香港出版的时候,有人问,它在学术上有什么增长点。“增长点”不是我的初衷,我写完以后才看出学术上可能出现的争议点在哪里。 学界的共识是,中国现代文学最成功的文学形象有两个:一是知识分子,一是农民,他们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中国20世纪文学的基本主题,按李泽厚的说法就是“启蒙-救亡”。 相比之下,我这本书比较强调,除了“士”和“民”以外,从晚清以来的中国文学还有第三个同样重要的人物形象,那就是“官”,他们和知识分子、农民形成了一个三角关系。 比方说,除了知识分子对农民的启蒙、救亡以外,20世纪的100年里,知识分子和官员有一个非常复杂的转化关系。“学而优则仕”的旧路不通时,而由“士”变“仕”的过程要救民,要关心劳苦大众,要改造社会。 晚清的时候,知识分子觉得“官僚”都是坏的,要把他们推翻,至少要改造他们;后来,反倒是知识分子被改造了。不同时期,互相改造。至于官员和农民在一百年小说里的复杂关系,更是有很多变化。 这些观点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从具体作品里总结出来的。现代文学史有知识分子、农民、官员三种主人公组合在一起,形成了20世纪中国小说的基本主题。 它同时也回应了中国现代文学两个最有争议的话题:第一个是五四和晚清的关系,第二个就是如何看待上世纪50年代的革命文学。 羊城晚报:“文革”小说在很多文学史研究里很少触及,记得您的硕士论文就是关于50篇“文革”小说,您怎么评价这个阶段的小说创作? 许子东:我以前所讲的“文革”小说不是指“文革”当中的小说,而是指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反思“文革”的小说,是论述“文革”以后中国人怎么处理“文革”的集体经验。 在《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一书中,我在100年时间段里选了九十几部作品,标准是:第一,它们是艺术上站得住脚的作品;第二,它有很多读者,有很大的社会影响。“文革”十年里,在我看来基本没有达到100年平均水平的小说。 当下小说创作出现 “细密写实主义” 羊城晚报:《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把20世纪中国小说分成了四个阶段,您对哪个阶段的评价高一些? 许子东:要看从什么角度去讨论,因为我整个研究的一个核心点是“重讲中国故事”,从梁启超开始,一直到刘慈欣的《三体》,主要都在讨论“中国故事”,我很侧重他们对于中国故事的不同讲法,把这些东西串起来,其实核心概念就是“革命”。四个不同阶段讲的中国故事模式不同。 如果一定要从艺术上来讲,我当然会觉得五四阶段和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比较好,但这不代表我否定50年代的作品,我甚至特别强调晚清作品的价值也很高。 羊城晚报:您观察问题解读文本的角度挺独到的。 许子东:读现代文学,从五四鲁迅、郁达夫开始,还是从梁启超、李伯元开始,很不一样。 羊城晚报:对当下的文学创作,总体上您有怎样的观察? 许子东:我的看法是,从20世纪80年代以后到今天为止,还处于同一阶段。在文学上并没有出现一个与80年代有质的不同的阶段。 不同的一点是,现在动不动就是长篇,短篇、中篇不那么重要了,技术上写得更细了,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出现了一种“细密写实主义”。通俗点说,就是“碎碎念”,小说写得很繁琐,没有核心的故事,但合起来它是一幅《清明上河图》。比如《繁花》,比如《一句顶一万句》,还有《古炉》《天香》,等等。 羊城晚报:一代老的文学评论家慢慢老去,新的一代出现了,对当下的文学评论您怎么评价? 许子东:要分开来看,比如,钱理群住进了养老院以后,其实还在写很多书,非常高产,据说他最近也要写一本他一个人编的现代文学史;洪子诚的当代文学史研究,到目前为止,还是国内最好的,比较扎实;当然还有陈平原。只不过这样的人不够多。 真正搞当代文学评论的人之所以不多,是因为现在的学术动力都在大学里面,要拿项目才能升职称,而项目有引导性,容易有看形势的学术投机。另一方面,报刊上大量评论是出版工业的书籍宣传,叫“打书”,也有很多商业的因素。这样的评论基本上都在说好话。 有些个别尖锐的批评往往不是针对一个道理,不是针对一部作品,它指向的是某一个人。写文章的人有点“造反派”的气势,“学术权威”们也不回应,形不成争论。 计划“跨界” 写长篇小说? 羊城晚报:您似乎在香港好多年了,应该有20来年? 许子东:从1993年开始到现在,快30年了。 羊城晚报:除了在港大、岭大任教,您也在内地几所高校兼职,有没有想过如果一直待在内地,会是怎样的情形? 许子东:也有想过,因为中间有机会回上海或北京做教授,但是后来因为各种原因作罢。 羊城晚报:记得二零零几年的时候,您受邀参加我们的花地文化沙龙活动,私下聊天,您犹豫:一边在高校做教研,一边参加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节目,好还是不好?现在有答案了吗? 许子东:这个节目已经停掉了。现在看来,做这个节目对我的研究没有深入的影响。但我认为将来历史会证明这是一档非常有价值的电视节目,因为它采用了一种特殊的聊天方式,对一个时期的热点时事进行谈论,某种程度上表达了老百姓的真实想法,也从野史角度记录了中国发生巨变的时代。因此我对参加这个节目的录制并不后悔,只是当初确实是有点犹豫。 羊城晚报:您对当下文化也有很多关注,但是相关著作还不多见? 许子东:我的专业范围主要还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或者说20世纪中国文学。有时候涉足了一些传媒的工作,因为受众对象不同,就不是纯粹的文学研究,变成了所谓的“文化研究”。但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尽一个公民的责任讨论一些问题。 羊城晚报:对于接下来的文学评论研究和写作,大方向上有怎样的规划? 许子东:打算先完成《重读鲁迅》和《近二十年的中国小说》两本书,部分稿费都预支了,不写不成。下一步再说。 羊城晚报:现在有一些评论家跨界写小说,有小说家跨界写评论,您是否有“跨界”的准备? 许子东:也有想过,有出版社约我把收在《许子东讲稿(第三卷)》里的《废铁是怎样炼成的》扩展成一个长篇,王安忆也表扬我把里面的劳动写得很好。我也有犹豫。 羊城晚报:粤港澳大湾区建设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您对建构大湾区文学是怎么看的? 许子东:我觉得大湾区文学大有可为。广州是大湾区范围内现代文学根基最好的城市,但广州文学也向来跟北京、上海的文学不一样。虽然都是革命文学,但欧阳山的《三家巷》就跟《红岩》《红旗谱》不同,秦牧的散文也和刘白羽、杨朔写的不一样。 深圳曾经是一张白纸,后来有了“打工文学”,但其实它已经变成像硅谷一样的中国经济的龙头,而且是中国最大的移民城市,有不同人的冲突、融合。所以,深圳完全有可能出现很好的文学作品。 香港更复杂了,它除了有西西、刘以鬯、黄碧云等纯文学一路,还有金庸、梁羽生的一路,还有李碧华、倪匡、张小娴言情的一路…… 所以,其实不用着急,只要组织一些作家营,让大湾区几个城市的作家聚在一起交流,渐渐地,就能建构起一种共通的大湾区文学。 【致敬词】 许子东《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 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9月 这是一部在文体和思想上都自成一格的小说史。是许子东作为一个读者、批评家、文学史家,乃至“说书人”,对20世纪小说史的多重尝试与独特奉献。 以罕见的文本细读洞见,而非理论架构的方式,编年梳理近百部小说经典及其语境生态。其文体、风格不一,故事、情调迥异,但在作者的谈笑间,百年经典统一归入“中国故事”这个大框架,仿佛涓涓细流原本各自流淌,最终顺其自然汇成一条大河。 【感言】 深圳有潜力成为大湾区文学未来的中心 感谢《羊城晚报》和花地文学榜给我“年度文学评论”这一荣誉。能与我的朋友王安忆、杨庆祥、吴晓东等人一起获得提名,并获得年度荣誉,我感到非常光荣。 在这本书中有什么学术“增长点”?我发现,20世纪中国小说的主人公,除了学术界公认的知识分子、农民之外,还有官员,这三者的复杂关系是本书讨论的重点之一。另外,这本书还讨论了20世纪小说应该从梁启超读起还是从鲁迅读起这一问题,以及我对20世纪五六十年代革命文学的认识,等等。 因为我长期在香港工作,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对大湾区文学的感悟。广州、香港、澳门的母语是粤语,语言是文学的基础,方言的书面化可以成为非常有利的条件。例如《繁花》就是沪语写作的一个重要收获。 在大湾区,广州、香港是以传统粤语为母语的城市,而深圳是一个以普通话为主的移民城市。我认为,深圳有潜力成为大湾区文学未来的中心。 深圳是中国科技最发达的前沿城市,是“中国芯片的城市”,深圳文学不能只局限于“打工文学”的既定框架当中,要发挥自己的文化原创力和经济社会发展的驱动力,同时叠加“新南方写作”等非常有潜力的文化概念,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最后,我想读一段我这本书的广告词:一百年了,中国怎么会走到今天?会走向怎样的明天?《老残游记》中有句话:“眼前的路都是从过去的路生出来的,你走两步回头看看,一定不会错。” (文字整理:羊城晚报记者 周欣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