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宏生 父亲晚年最牵挂的事,跟我个人问题有关系。 父亲六十多岁,已不做泥工活了,但还在旱地里种一些庄稼。他说晚年也需要自己承担起来。其实,我觉得是自己没有能力让父亲安享晚年。我从没有给父亲做过一次生日。反倒是父亲总牵挂着我。 我当时在一家中学教了三年书,工资低得可怜。为了能有一个更好的将来,我26岁时又去报考了省城一所学校继续深造。因此到了二十七八岁,我还是孑然一身。父亲紧张起来,催促我尽快找对象。父亲对我说:“要求不要太高,农村的也好,可以来家里种田。”父亲原本就不赞成我继续读书,现在更怕我超过三十岁就很难找对象了。 农村小伙普遍结婚早。男人30岁是分水岭,超过30岁,多半会成为光棍。父亲老是在我面前唠叨:“同村某某,跟你同龄,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父亲到细姨家、姑姑家、大姐家和二姐家时,都会提及我的终身大事,让他们都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我说:“要随便找一个,很容易。”可是,我有所谓的追求和梦想,所谓的两情相悦。但在父亲看来,那是吃饱撑了的城里人的游戏,农村人只知道按季节播种才是正理。父亲是怕我的婚事错过季节,最后颗粒无收。 有一日,我从省城回老家,父亲高兴地跟我说:“圆桃婆说要给你介绍对象,姑娘在县城卖衣服,浑身是金(穿金戴银)。” “浑身是金”,对于媒人来说是个卖点,说明姑娘是有钱人或者家庭经济不错。我曾在巷子里买过圆桃婆卖的豆腐,她一声高亢激越的叫卖声“豆——腐——”,如同大喇叭广播,能从巷头传到巷尾,未曾想她也会以生意人的眼光来为我做媒。 父亲很期待,几乎用渴望的眼睛看着我,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可是,我一生缺钱,却偏偏对一位“浑身是金”的姑娘不感兴趣。 又有一次,父亲说:“你看隔壁的某某,也是当老师的,他教完书回家总是帮妻子干农活,家庭经济搞得很宽裕,他们家里有满仓满筐的谷子,有堆积如山的番薯,有其他满钵满埕的农作物,总不至于饿肚子。”这就是父亲认为最保险的生活。 我可真服了我的父亲。我好不容易“洗脚上岸”,哪有折回去之理?即便家里堆满谷子番薯,也只是确保我不会饿着,离我认为的体面生活还很遥远。但是曾经饿怕了的父亲,把满屋子都是谷子、番薯作为自己追求的目标。 父亲不知道,在我来大城市读书之前,已有一个姑娘向我示好,我编造了各种理由才辞掉姑娘的一番好意。 父亲不知道,在村里我是老大不小了,但到城市里,我还嫩着哩,正青春勃发。班里有好几位同学年龄与我差不多,也是活蹦乱跳的单身狗。父亲不知道,他儿子命中注定是要晚婚的。鲁迅曾说:“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我也要在贫瘠的命运土地上耕耘出一片绚丽的花朵。 父亲有这些想法,还是跟他经历的苦难有关。 父亲在家是独子,十几岁时被日本鬼子抓去做苦役、挖战壕、挖地洞,父亲命大,侥幸从鬼子的魔爪中逃脱,回到奶奶身边。当时奶奶欢喜地哭了,说:“祖上显灵,林家血脉不该断。” 这件事是我最近回乡下看大姐时她跟我说的,说是奶奶以前告诉她的。我听得错愕不已。我只知道,父亲一辈子与灰沙和泥土打交道,日子过得很粗糙,想不到父亲还有这样的坎坷经历。 父亲离开我们十年了。我依然未婚,但我想,父亲的在天之灵,应该会理解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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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保险的生活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1月11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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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