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热下的教育冷思考

　　羊城晚报记者 何宁 孙唯 陈亮 甘卓然 崔文灿

　　

　　最近最火的，非ChatGPT莫属。

　　ChatGPT，简单来说就是一台“地表最强聊天机器人”，智商高达147。和它聊天时，它能精准判断你的用意，给出你期待的答案，因为它具备一定的逻辑和常识。用过它的人都惊叹它拥有堪比人类的流畅写作技能和逻辑思维。而国外高达89%的学生在用ChatGPT来写作业、写论文，有的还因此获得了班里最高分。连埃隆·马斯克也专门为它发了一条推特：“一个新世界来了，家庭作业再见！”

　　“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对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将产生重要而深远的影响，包括学校教育领域。”华南师范大学教育信息技术学院教育技术学博士生导师、未来教育研究中心主任焦建利作为一名专注于教育技术学研究者，他坚信，ChatGPT有可能极大地影响包括基础教育、高等教育、职业教育在内的各级各类的正式的和非正式的教育和学习。

　　羊城晚报记者深入多个领域，采访了学生、老师和专家，大家畅谈ChatGPT将在教育领域所引发的变化，同时也在深刻思考教育该如何转变和应对。

　　

　　学生体验

　　“它的到来，像是冷兵器时代突然出现核弹”

　　

　　ChatGPT目前国内还无法注册，需要使用多种途径才能登录，记者采访了留学生和国内的大学生，谈谈他们的真实体验。

　　去年12月，在曼彻斯特大学就读的小徐第一次接触到ChatGPT。“一开始抱着猎奇的心态，使用后发现它的到来像是冷兵器时代突然出现了核弹。”小徐介绍，最近一次使用ChatGPT是在课后作业的写作上，要求ChatGPT对她写的文章加以润色，得到的成品质量很高，用到很多“中国人不会的地道表达和高级词汇”，逻辑也更加通顺，总之“对作业的满意度显著提升”。

　　中国人民大学高瓴人工智能学院大三学生刘琦从去年12月就开始使用ChatGPT了，“从学生角度来看，我认为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很多学生会用ChatGPT来辅助做作业。”刘琦尝试在ChatGPT的帮助下，完成了一份专业课的以简答题为主的作业。在完成这份作业的过程中，他发现ChatGPT其实还是存在一些问题，“被最多人诟病的一个问题是，它有时会‘一本正经地说胡话’，给出一些看似有理有据但其实南辕北辙的答案，例如涉及一些专业性更强的名词的解释时。”

　　刘琦从个人的体验感受到，虽然在一般的问题上，ChatGPT的出错概率比较低，但它回答问题的正确性是无法得到保证的。“如果提问者本身对所问的问题不熟悉，是无法判断答案是否正确的。同时ChatGPT这一类语言模型普遍存在的一个缺陷是，在逻辑推理以及数学方面比较差（某种程度上是由这些模型的原理决定的），例如三位数加法、判断一个三位数是不是质数、或者小学应用题，这些我们看来很简单的问题，ChatGPT往往表现不够好（应用题的一些解决方法是：引导模型一步一步思考问题而不是直接输出答案；或者手动写一些题目的详细的带步骤的参考答案，作为输入模型的‘提示’，然后让模型按照上面的思路去求解新的问题。但判断质数这种就无能为力了）”。

　　在刘琦看来，学生用ChatGPT来写作业的功能更多地在于在“大体上知道答案在哪个方向的情况下，帮助补充一些细节或者帮忙组织语言。或许是因为中文的数据库问题，毕竟用的人不够多，而且ChatGPT的版本更新也非常快，估计很多问题会得到改善的”。

　　

　　老师感受

　　教育是有温度的，而不仅仅是一份冰冷的成绩报告

　　

　　法国国家劳动就业与职业融入部特聘外籍专家，巴黎第二大学外国语言文学院、信息及数字化学院客座教授卢宇接受羊城晚报记者采访时表示，AI在教学过程中已经广泛使用。“当以ChatGPT为代表的AI进入教育领域，它可以起到加速学生的学习进程、提高教师教学质量、优化教师教学评估等作用。”卢宇介绍，以法国的中文课堂为例，在汉语词汇教学中，不熟悉的词汇需要反复记忆，以前同学们大多使用错题本帮助学习，但AI可以通过大数据告诉你哪些词汇经常出错，这极大地提升了学习效率。此外，ChatGPT还可以在学生学习的过程当中极大地增强他们信息检索和数据分析的能力。

　　在教学中，ChatGPT也有其弱点。“但再强大的AI也不可能替代老师，它永远只能是教学的辅助工具。”卢宇指出，“因为其缺乏对于学生情感、心理状态的理解和敏感度。”例如，一名学生的成绩不理想可能存在多方面的原因，但是AI只能告知学生知识的薄弱点在哪，无法探究成绩不理想背后的原因。卢宇表示：“可能这个学生更需要的是老师的关怀和鼓励，而非一份精准但冰冷的成绩报告。”此外，教学方案的设计、作文题的评分方面，AI也很难做到精准施策。“ChatGPT是非常客观的，但也因为它太客观了，因此AI不可能主导教学，更不可能主导教育。”卢宇说，“教育是有温度的。”此外，数据隐私保护、AI系统偏见等问题也是其有待完善的地方。

　　

　　业界讨论

　　ChatGPT对教育带来的影响

　　

　　连日来，ChatGPT在教育领域掀起了大讨论：有人大呼，学校教育被逼到了墙角；有人说，人工智能和ChatGPT让传统学校教育优势荡然无存；也有人批评说，ChatGPT算不得什么创新，比如图灵奖得主，Meta公司人工智能首席科学家杨立昆（Yann Lecun）评论说，“ChatGPT不算技术创新，只是组合得很好罢了”，他还说：“ChatGPT不仅用的都是别人的技术，还是很早就有的技术”；也有学者说，ChatGPT“本质上就是高科技剽窃”和“避免学习的一种方式”。

　　

　　讨论一  ChatGPT引发了对现有教育的颠覆

　　

　　“我们要认识到，以ChatGPT为代表的AI发展的速度非常快，它现在还是个‘孩子’，但已经非常智能了，我们要意识到它的迭代能力非常强，因为它与人类不一样，它不需要吃饭、睡觉，可以一天24小时不间断工作，这种成长是非常可怕的。”原广州市第八十九中学校长、华南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部兼职教授、天河区政府督学邹俊认为，ChatGPT对教育的影响是颠覆式的，它对现有的教育冲击非常大。“就教育行为本身而言，以知识传递为核心的教育模式更是被逼入墙角。一方面，ChatGPT几乎能回答所有学生问的问题，而且能因材施教，那我们的教师还有没有存在的价值？另一方面，既然这些知识可以如此方便地获取，那我们的孩子花那么长时间去学习、去做题究竟有没有意义？我们的孩子究竟要学习什么才是最迫切需要的？”邹俊认为，这些问题，教育工作者亟须深刻思考，“它不是一个长远的未来，而是一个近在咫尺的未来。”

　　

　　讨论二  在人工智能浪潮中，教育工作者要积极占领两个“价值高地”

　　

　　华南师范大学教育人工智能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博士生导师胡小勇教授指出，关注人工智能应用在基础教育领域，实际上并不是一个新的问题，此前“双减”政策中就提及要治理中小学生滥用“拍照搜题”这一现象。“拍照搜题等绝不应成为教育人工智能应用的终极目标，否则只是适得其反、本末倒置。”胡小勇认为，盲目使用类似拍照搜题、ChatGPT等智能技术，会严重惰化学生的独立思考和自主学习能力。“虽然通过使用智能工具在表面上能把作业做得又快又准确，但这种做法对学生的思维训练来说影响是消极的，用百度直接搜答案和用人工智能直接给答案，本质上都是不可取的。在形成思维能力、培养价值观、掌握基本技能基本方法的阶段，该人做的事情就不应该由人工智能来代替。”

　　胡小勇强调，在人工智能浪潮中，教育工作者要积极占领两个“价值高地”，才能突破限于工具层面“一惊一乍”的认识天花板，其一是人工智能伦理诚信建设，其二是学习者高阶思维培养。

　　“技术应该为人合理、合法地使用。”胡小勇指出，要理性看待人工智能及其应用，要注意数据案例、伦理规范和学术诚信的问题，要向学生明确，用人工智能作弊和代考答题是失信行为。“决定技术价值的往往是设计者和使用者，而不是技术功能本身”，“在技术上的能做，并不等同于在伦理上可做”。他呼吁要有序规范人工智能技术的教育应用，引导师生形成正确的智能教育价值观。

　　“育人的根本在立德，教育关乎到人性和以人为本的问题，不是AI可以简单替代的。”胡小勇进一步指出，面对人工智能带来的职业压力，教育从业者要明确自己安身立命的看家本领。对待培养智能时代的新人，要承担好三重任务：一是情感、态度、价值观的塑造，二是引导人机协同的融合互补共存，三是关注培养学生的高阶能力培养。教育是点燃人的火焰，而不是做数据的机械投喂，这些都需要发挥教师的创造能动性。

　　

　　讨论三  ChatGPT让对话重新回归到理性思维和日常生活之中

　　

　　焦建利认为，ChatGPT带来的重大变革，主要体现在人机交互方式的革命性变化。“搜索将逐渐地不再重要，取而代之的是人类和聊天机器人之间的对话和持续多轮次的对话。ChatGPT让对话重新回归到了人们的理性思维和日常生活之中。”

　　焦建利认为，人工智能注定会通过变革工作的业务流程，重新塑造职场，进而对于在人工智能时代的学校教育，学生到底学什么以及教师怎么教发生革命性影响。“但是人工智能不太可能完全取代教育中的许多元素和因素，因为教育是一个复杂和多方面的过程，不仅涉及传授知识，还涉及培养批判性思维、创造力、人际交往能力和道德责任感。”焦建利认为，有一些教育要素不太可能被人工智能取代，学生与教师、同伴和导师形成的个人联系和关系是教育经验的一个关键部分。“人工智能不能取代来自一对一互动和反馈的人类联系。虽然人工智能可能能够分析和解决复杂的问题，但是，它不太可能比得上人类所特有的创造性思维和想象力。培养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教育将永远是人类学校教育乃至一生的学习经验中的一个重要部分。不仅如此，情商的发展是教育的一个重要方面，它需要人类的互动和经验。人工智能可能能够模拟情感，但是，它不能像人类那样真正理解或体验情感。”

　　辰美国际艺术教育校务委员会主席黄秋艳也认为，AI新技术的应用能推动教育的创新与发展，为教与学带来不一样的体验，但AI技术本质上是一种工具，是为教学提供服务和帮助的新方式，不能取代教师的“教”和“育人”、不能取代学生的“学”和“成长”，所以学校更需要培养教师和学生正确的信息素养和价值观。

　　

　　专家观点

　　教育改革急需调整，教师应积极拥抱变化

　　

　　上海市教育委员会副主任倪闽景提出，以ChatGPT为代表的智能化浪潮下，教育改革急需要在三方面作重大调整：

　　一是教育的首要目标是培养能独立思考和有正确价值判断能力的人，而不再是获取特定的知识。“当然知识学习作为大脑连接最重要的线索依然重要，关键是哪些知识是最重要的，这是一个关键问题。这些知识应该是能适应这个快速发展的世界，能够为未来世界发展作出贡献的基础，因此，我认为最基础的人文、科技和数学知识依然重要，因为其中蕴含了大量价值判断、思维工具和解决问题的方法，同时编程思维、模块思维、批判思维的学习内容急需补充。”

　　二是教育的方式方法需要有重大调整，其主要的方向是要用ChatGPT等学习工具来协同改进教育教学方式，而不是回避与恐惧。

　　“人类会使用工具是人类快速进步的原因，实际上ChatGPT是一种全新的知识工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和我们几千年依靠的书本、图书馆并没有两样，基于这样强大的知识工具来学习，我们的孩子们应该学得更好。如果担心孩子们依赖它不会思考了，要么是我们教的内容没有价值，要么是我们没有理解在简单思考基础上还有更高级的思考方法需要我们的教育者去开拓。我们完全不必焦虑将来孩子的工作被人工智能替代，因为对人类的文化进化来说：新技术总是以淘汰老的生产方式来淘汰旧劳动，但是新技术总是以创生新的人类需求来创造更多新劳动。”

　　三是超越知识学习，更加关注学习的品质。“真正好的学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求慢而不是求快的，只有慢才能锻造思维深度，才能在与人交往中铸造深度的人际关系；是求难而不是求易的，只有挑战才能激发学生学习的动力；是求少而不是求多的，只有少才能有闲暇时间来发展自己的个性，形成多样化的大脑；是求拙而不是求巧的，唯有求拙才能培养一个人的钻研精神和韧性。”

　　焦建利表示，随着人工智能变得越来越有用，越来越普及，越来越流行，ChatGPT之类的人工智能将大幅度地解放教育工作者，让他们专注于教育的更加人性化的一面。让每一位教师成为学习的促进者和引导者。“我一直非常认同和笃信这样一种观点：在一个技术无处不在的时代，技术不会淘汰教师，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但是，善于使用技术的教师注定会淘汰那些不用技术的教师。这一点毫无疑问”。

　　在焦建利看来，教师应该：

　　1.保持开放，拥抱技术变革，不故步自封，不过早下结论；

　　2.用ChatGPT作为你的助理，协助创造性工作，践行因材施教，而不是替代你工作；

　　3.学校和教师不应简单粗暴地禁止使用ChatGPT，如同计算器、智能手机和互联网一样，这些禁止是掩耳盗铃，注定是徒劳的；

　　4.教育工作者必须通过创新教学设计，彻底改变作业和学习任务，以培养学生超越AI能力的独特技能；

　　5.使用AI工具学习和执行创造性任务，与AI合作与协作必将成为未来教育目标的重要组成部分。尽早培养自己和学生的这种能力，将会大幅度提升技术丰富环境下的核心竞争力；

　　6.高度关注AI向善、技术伦理、隐私保护和数字鸿沟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