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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和月亮门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3月08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明前茶

  □明前茶

  

  新广武村年过半百的牧羊人老方,至今仍记得2016年秋天,他赶着羊群经过明长城脚下时,刮过的那阵诡异的大风。老方当时站立不稳,不得不大声喝令他的羊群停止行进,转身,拱起脊背抱着头,他顶着飓风的压力抬眼看去——不远处隐隐传来雷声的方向,那大风竟伸出了“舌头”,把长城墙台上的“月亮门”给顶倒了,一时尘烟四起。

  老方大叫一声“不好”。这“月亮门”不仅是长城上的标志性敌台(军事建筑)“穿心楼”,是广武明长城最美的一个遗存,也是他们村的标志性建筑,如果就这样在风中消失,小村里的农家乐客源肯定会变得稀少。

  老方打小就知道,与小伙伴追跑玩闹,是不可前往十号敌台周围的。因为在那里,敌台上半部分的城砖在不停坍塌中,只剩下了一个坚强屹立的、像“月亮门”一样的拱券结构。爱唱信天游的老人还为此编了一段歌谣,他们用被风吹得沙哑的老锣嗓子唱道:“月亮出来亮旺旺,筑墙的哥哥在远方哦,春风难过长城外,等你等到墙流泪哦……”

  “墙流泪”一说,并非夸张。600多年的雨水浸润,令明代城砖中的碱和盐缓缓渗出墙体表面,就像一行行浑浊的老泪。此时,墙面外侧的包砖也像酥糖一样开始粉化,这就是敌台上半部分逐渐坍塌的原因。

  晴朗的夜晚,长城上饱含深意的清澈月光,透过这一拱券结构洒向四周。矗立在山顶的十号敌台残骸,便宛若通往天宫之门,又好似通往无尽宇宙的起点。它斑驳、沧桑又安宁。在它身上,暂时与恒久、坚固与脆弱、岌岌可危与稳如泰山……奇异地交织在一起,也因此成为新广武村的名胜景点。

  每年,老方和邻居家都会迎来大批游客,他们是摄影师、画家、年轻的纪录片爱好者。他们租用村民的羊皮袄和军大衣,带着照相机和摄像机,就守着“月亮门”,等着月光如泉水一般漫过拱券结构的时刻。那仍在不断蚀化的奇迹,会在那一刻变得格外柔情似水。而这些游客,已成为附近农家搞餐饮、出租铺位与马匹、行销土特产的主要客源。

  但那年,“月亮门”终于在大风中倒塌,最后只剩下拱券结构靠左的一截砖墙,看上去就像枯干老叟举起的独臂,长城敌台的浪漫之美消失了,只剩无尽的沧桑。此后,老方每天放牧路过此地,都要朝“月亮门”消失的地方惆怅张望。

  转眼三年过去了,施工队突然进了村。领头人老乔专门找村里的牧羊人来开会,向他们打听敌台倒塌的原因。老方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他的山羊爬到敌台下方的基石上,貌似坚固的岩石竟像粉末一样滑落,山羊差点滑倒,惊惶地咩咩叫。可见敌台的整个底盘,如今就像是建在了一块豆腐渣上。很快,老乔的勘探也证实了老方的推测:基石的风化,导致敌台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贯通缝,最大的裂缝甚至能插入成人的手掌。可见,大风只是诱因,敌台的根基不稳,才是“月亮门”倒塌的罪魁祸首。

  很快,长城敌台的“救治”方案出来了。施工人员在敌台底部天然基石的外围,植入了“抗滑桩”和“连系梁”,在尽量不干扰敌台本体的前提下,将基岩围箍起来。这工作就像在海上钻井前,要在海浪中放入紧箍型的管架结构一样,依靠它们,无论长城内外的大风如何嚣张,都不会撼动敌台了。

  接着,老乔他们又开始对敌台本体,就是“月亮门”下面的高耸台基进行加固和修复。为了尽可能修旧如旧,老乔和工匠师傅们一起到周边的长城遗址去寻找那些散落的旧砖,三块两块地背回来。一块明代的城砖,有二三十斤重,背着它在几百米的路上走一个来回,大家都呼哧带喘,腰酸背痛。老方和村里的牧羊人自发加入了背砖队伍。他们准备了竹背篓,早上赶羊出门,找寻一波散砖,晚上牧羊归来,又带回来一波。老乔很感谢他们,但老方笑道:早一天修成“月亮门”,咱也早一天过上迎客的好日子。

  靠着牧羊人和施工队四处捡来的旧砖与老条石,敌台上影响稳定的空鼓和向外倾斜部分,被小心翼翼地拆解与重砌。城墙两侧排水槽下,也特意铺上了散水条石,保证未来不会因为积水渗入而导致城砖的空鼓外闪,导致年岁渐长的敌台进一步坍塌。

  修复到这一步,附近散佚的明城砖也都差不多用完了。老方有点发愁,担心“月亮门”没有足够的材料重造。

  然而,深秋时分,一个新的钢架结构终于在“月亮门”的原址上搭建起来,接着,施工人员在这骨架上进行了外包水泥直塑。这让老方有点目瞪口呆——这轮廓、这造型,可有点像现代化的“凯旋门”,老方心里大为叹息:这叫那些画家和摄影师们怎么能满意?自家的蘑菇炖小鸡、土豆炖羊肉,也肯定是卖不出去的……

  然而,老方显然是多虑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来了一位戴着双层口罩的雕塑师,他手持磨刀和铲子,根据已有的3D立体模型,雕刻出“月亮门”每个被风雨剥蚀细节,最后,雕刻师手工喷绘出青砖和土的色彩与质地,再进行缓慢烘干。重新雕刻的“月亮门”,每一个细节都有了“年龄感”……

  次年春天,修缮工作完成了,“月亮门”撤去了脚手架和保暖棚。

  这天中午,赶着羊的老方在对面山头上小憩,叼着一根长长的枯草晒着太阳。猛然,他的目光撞到了重新矗立在视野中的“月亮门”,薄薄的穹顶上,一只塞外的金雕正在歇脚,太阳与金雕的羽毛,为“月亮门”镀上一层明亮的光晕。在那一瞬间,老方听到了自己惊喜又慌乱的心跳声——上一次听到这种心跳声,还是他用一根秤杆子,挑起新婚婆姨的盖头来的时候。

  “月亮门”的坍塌与重建,勾起了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的老牧羊人心底的乡愁。从历史深处吹来的风,在老牧羊人的心湖上点下了一圈涟漪,慢慢荡开,而一支新的信天游,正在他心中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