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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鱼腥草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9月05日        版次:A10    栏目:    作者:程华

  □程华

  

  我小时候特别讨厌鱼腥草,那股土腥味简直一言难尽。

  工作后,一次单位聚餐,上了一盘鱼腥草。架不住一桌人蛊惑,我夹起一片叶子放嘴里,嚼草一般嚼碎,居然破天荒咽下了它。咸鲜酸辣略回甘,印象中的土腥味被一股奇特的清香取代。

  总之喜欢上了。也许这应归功于调料出色。重庆人口重,凉菜拌料泼墨似的,一点不吝啬。酱油、醋、花椒面、油辣子、姜蒜,一点糖。大麻大辣外加一丝似有似无的甜,彻底镇住了鱼腥草那股怪味。有些物件,一旦与另一种物件相逢,可化腐朽为神奇且相得益彰。

  我与鱼腥草就此和解。

  鱼腥草可谓食药同源,有清热解毒、消痈排脓、利尿通淋之功。它们喜背阴湿润的山地、沟谷、树荫等处。中华饮食文化源远流长,经文人雅士一吟咏,许多野菜药草便有了文化含量。相传勾践从吴国回到越国遇上荒年,百姓无粮可吃。勾践急啊,亲自上山觅食,鱼腥草被发掘出来,成了越国上下共度时艰的恩物。因鱼腥味浓重,勾践赐名鱼腥草。唐代杜牧游至安徽宣城,让一脉秀水和涧边鱼腥草触动了灵魂,于是“敬岑草浮光,句沚水解脉。益郁乍怡融,凝严忽颓坼”脱口而出。

  重庆百姓多叫它侧耳根,其学名鱼腥草倒让人冷落了。一次与北方朋友共餐,朋友比划想吃那啥,这么长点,贼香……老板歪头蹙眉作沉思状。我索性高喊:来盘侧耳根!举座皆笑,老板恍然大悟。

  那些年,每到清明,我们总随母亲回40公里外的乡下祭扫。外公外婆安眠在一处半山洼里。车停到附近公路边,顺土路下到山洼,走过一段青石板路,满眼绿意扑面涌来。青石板尽头有条羊肠小径,一侧是胡豆、莲白、油菜葱绿,另一侧是镜子样透亮的小水塘,鸭子们在漂满浮萍的浅水里欢叫觅食。

  深春,润湿微凉的土壤成了鱼腥草的乐园。它们或藏于草丛里,或大摇大摆拦路迎宾;有的独处一隅,有的成群扎堆。个不高,露出地面的茎秆最多10来厘米,红红白白地托举着一片片微卷的心形叶子。叶子正面深绿,背面紫红,长相憨实。

  正是鱼腥草大举登陆餐桌之际,还有野香葱、清明菜、雪皮菜……熙熙攘攘。农人荷锄经过,会心一笑:“回来了?”晓得这时节回来是祭祖的,周围谁家不沾点亲昵。一问,果然,不是前院王家姑婆就是后山李家二伯。

  有一年清明,大雨洗过,泥路被车辆辗出两道深辙,我们的车“哐当”陷牢,狠踩油门只听得车轮空转。见一小个子老乡,我们招手求援。老乡望望,闷声走了。

  六神无主间,小个子雄赳赳引四五条壮汉过来。小个子像头儿,很有派,指挥几个“你到后头,你往旁边,听我喊,一起使力”,我一人在驾驶室配合,其余下车。壮汉们“嘿呦”使劲,车子“轰轰”发力,迅速脱困。我们要谢,他们摆手:“乡里乡亲说这些!”一人接一支烟,点起,散去。

  回到乡下,一顿正宗农家饭少不了。土屋里摆一桌,热腾腾篜子饭,土碗盛得冒尖的回锅肉、腊肉、烧白是标配,当然还有鱼腥草、野香葱之类。调料虽不那么讲究,吃起来反比城里的爽口。

  如今城里野生鱼腥草越来越少。鱼腥草人工种植早已推广,据说每亩可赚两三万元。四五年前一两售价5毛,现今翻了两番。炙肤皲足、寒耕暑耘的农人,理当得到应有的回报,不过我对于菜市场四季都有的鱼腥草的身份便有些存疑,于是总趁回乡顺便采一些田边地头的鱼腥草。我家和邻居常互赠一包野生鱼腥草,不忘附带一句:“乡下扯的哟!”

  母亲去世后,每年祭扫时节我们仍回乡下。年年踏上那段路,已成习惯,甚至信仰。摘鱼腥草、清明菜带回分享,以此去回忆、去缅怀、去遥望永不复返的圆满。——抽象的思念,总需托具体物象去表达的。

  乡下泥路已硬化铺了水泥,车轮不再沦陷。顺土路下到山洼,欲踏上熟悉的青石路,发现石板被倒伏的竹节树枝掩去大半。披荆斩棘行至石板路尽头,愣了:明镜样的小水塘已枯涸,鸭群不知去向,羊肠小路湮没在疯长齐腰的荒草中。

  打探发现另一条可至拜祭地点的小径,两旁同样杂草丛生。昔日鱼腥草兵团已成建制消失了。乡亲说,那片土打了除草剂,鱼腥草肯定活不了,再后来草没了,土地板结了。

  那个清明,手里少些东西,心里空落落的。

  初冬,见菜市场有侧耳根。小纸板上歪歪写着:野生,一两1.5元。

  当真野生?

  当真。女摊主笑嘻嘻道,人工养的秆秆胖粗粗的,哪这么苗条?

  我不再问,随手抓一把过秤。这季节哪有那么多“野生”,我不过是自欺欺人寻个念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