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年月

　　□谢新源

　　在我出生前四年母亲还曾怀过一个孩子，大概生活困顿营养跟不上，不幸流产。父亲说你妈为这难受了好长一段日子。所以，1960年10月中我于河南杞县出生后母亲就格外担心，生怕适逢三年困难时期养不活我。偏偏父亲从暂居地陕西蓝田拍来电报：母病危速回！

　　外公劝道，可不能走啊，孩子没满月，你也在月子里，这会儿出远门十有八九非落下病根儿不可！开封（风）、开封（风）开门就是风，眼前又下着雪，你俩月子里的人一路上哪能顶得住？

　　母亲陷入两难。

　　父亲带着我9岁的二哥、6岁的姐姐，在异地他乡照顾病重的奶奶；如果还要独自操持奶奶后事，母亲能够想象父亲所面对的艰难。还是带着孩子回吧，一来老人床前该尽孝；二若婆婆真要过世，该守灵、送葬；三老人说不定正盼着见她新生孙子一面。一夜纠结后母亲这样说。

　　外公、外婆张了张嘴，见母亲去意已决，摇头叹息，只好去准备路上用的吃的。

　　果然，位于开封东南几十里的杞县，出得门寒风凛冽且裹挟着黄沙和雪花，搅得天昏地暗。母亲将我紧搂怀中坐上外公推着的独轮车，从杞县往开封搭乘西去的火车。母亲怀里还捂着一瓶炒面糊糊。母亲缺少奶水。

　　一天一夜赶到蓝田，奶奶见到母亲和我不到一个时辰就撒手西去。奶奶或是了却了心愿，而母亲和我所付出的“月子里”的代价是：母亲说她肚子里从此横着根“寒条”，不能再吃稍凉些的饭、穿单薄的衣、盖稍薄些的被；我则被传染上了百日咳。

　　之后一段日子我几乎天天不睡觉，母亲喂下的奶和炒面糊糊大多被呕吐出来。有时我会突然惊厥、抽搐。母亲再次愁绪满怀，焦虑我能不能挺得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就那么通宵达旦怀抱着我，斜倚床头，在漫漫长夜煎熬。一天，我突然呼吸暂无昏死过去。母亲惊恐万状，不禁号啕，一向冷静沉着的父亲几近绝望，几乎就要放弃我半岁不到的性命……

　　紧紧依傍终南山的蓝田小城，风雪交加，光秃秃的树梢发出长长的尖啸，寒气袭人。尚在悲痛中的父母顶风冒雪走街串巷，父亲在前问路敲门，母亲于后抱着我四处寻医问药。百日咳、百日咳，那可是要咳上一百天的呀！老中医开出家传秘方。

　　用母亲后来告诉我的话说：你活过来就像一根没下锅的面条，瘫软地放到床上啥样就一直是啥样。

　　1961年冬天我满周岁，在三年困难时期最严酷的时候，我们举家迁回豫北平原、一座离黄河北岸不远的小村庄。我虽没再那般泥捏似的孱弱，但也瘦削、无精打采、少气无力，病恹恹的。母亲不免忧心我能不能像正常孩童那样成长。

　　清晨，母亲正在发愁，大门口传来火烤烧饼的叫卖声。她急忙推门而出，是村东那家烧饼铺掌柜，肩挎盖了白布的竹斗篮，沿街吆喝。咋卖？母亲问。两毛一个，掌柜说。天天都卖？母亲再问。风雨无阻，咱开张几十年的老店，要不这么经年的艰难还在营生？掌柜看出母亲是新近返乡的。那您就天天先来俺家门口吧，母亲这就作出主张：用在城里攒下的积蓄，叫我每天能吃上一个白面烧饼。

　　再一年过去，虽然我的个头尚不及邻居同龄伙伴，但精气神却无异于他们了。

　　母亲这年32岁，早先乌黑的头发不觉染上银霜，但她脸上终是绽现欣慰的微笑。

　　初生年月，都是你妈成全了你。父亲每每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