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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产学者”杨义二三事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9月26日        版次:A10    栏目:    作者:温儒敏

  □温儒敏

  

  2023年夏天的某一天,脑子不期然浮现起杨义先生的模样:矮墩墩的身材,略大的方脸,眼镜后面眯缝的眼神,用喉部发出带着“呵呵呵”的粤西口音,怡然自得地一根接一根抽烟……

  此前他所在的澳门大学曾举办过“杨义学术研讨会”,邀我参加。因为忙,我没有去,只作了几分钟的视频发言。会后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隐约预感杨义可能染疾患疴,就发个微信询问澳门大学的朱寿桐教授。朱回复说,杨义已重病五六年,曾一度回老家电白养病,如今又进了珠海医院的ICU,已病危。我即请朱寿桐替我去看望杨义,并请杨义夫人把我的微信问候念给杨义听。回信说,那时杨义还有意识,对我的问候表示感谢。不料几天后,他就与世长辞了。

  我认识杨义兄起码有五十年了。我是1964年考进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他比我晚一年,是65级人大新闻系学生。我们的宿舍离得很近,他住南一楼,我是南四楼,相距不到百米,吃饭也同一个食堂。那时学生不多,彼此应当打过“照面”,或者说过话,记不清楚了。他们入学不到一年就“文革”了,这位来自广东的农家子弟,并不见他怎么“闹腾”过,否则我总还会有些印象的。后来知道他毕业分配到北京近郊的东方红石化总厂,在宣传科做干事。

  据说杨义在“东炼”时是“笔杆子”,但“心有旁骛”,负薪挂角,博览群书,等于“自修”完了被耽误的学业。猜想他读的不是新闻学之类,而是文史。1978年恢复研究生考试,胸有成竹的杨义便脱颖而出,考上了社科院的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师从唐弢先生。我也在同一年考上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和杨义的专业相同。那时的研究生很少,又是“同行”,便有些往来了。

  研究生毕业后,杨义留在社科院文学所,我留在北大,有时彼此都参加一些学术活动,老乡见老乡,总会聊上几句的。他写《中国现代小说史》,要查阅很多民国时期的小说,还托我从北大图书馆找过一些“库本”。

  据说杨义写作时可以连续几天不出门,闷着头写。每写完一章,便到街上遛一圈,看老头下棋,买个板鸭犒劳一下自己。接着又写,又吃板鸭,周而复始,终成正果。小说史出版后,反响并不大,印数也不多,然而搞现代文学的几乎都把该书当作案头必备。

  至今恐怕没有哪位研究者能像杨义这样,几乎读遍了绝大部分现代小说。以现今学人“新进”的眼光去看,这部书未免有些“笨拙”,下死功夫,却又不能不承认这部书的开拓之功,何况其资料的丰富是那样诱人。就因为这部书,杨义奠定了他在现代文学研究界的地位。

  写完现代小说史之后,杨义又接连出版多种有关鲁迅和现代文学研究的书,包括《中国叙事学》《鲁迅小说综论》《中国现代文学图志》《京派文学与海派文学》,等等。和他的现代小说史比,这些专论的理论性和创新性明显加强了,各有其学术推进。

  杨义是极勤奋的“高产”学者,而且是持续的“高产”。他总是有许多奇思妙想,还有步步为营的规划,如同打仗,有他的学术“战略”构想。也许他觉得搞现当代文学“不过瘾”,在完成上述有关现代文学研究的系列论著之后,便毅然转向,转到古典诗学研究。他提出要“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编撰“大文学史”,并直接“问鼎”古典文学的“高地”——楚辞与唐诗,出版了《楚辞诗学》《李杜诗学》等著作。这是他的第二个研究写作“高峰”。

  到了退休前后,60多岁的杨义又一次转向,这次是转到古典“群经”的研究,包括对孔孟、老庄、墨韩、《孙子兵法》《吕氏春秋》等经典的释义,以及对经典形成过程的复原性探索与阐释,力图贯通古今,突破旧学藩篱,打一场学术研究的“大仗”。可是,杨义有关古典文学、文献学等方面的“跨界”研究,却未能得到相关领域学界的重视。

  现今做学术、搞项目,要么大而无当,套话连篇;要么是“打井式”,每人报一个课题,皓首穷经,虽有专精,却也难免琐屑。专业分工过细,彼此“围墙”高筑,若有人翻墙“跨界”,就等于“侵犯他人地盘”,难免遭遇拒斥。这种现象在人文学科尤为严重。杨义的“跨界”被冷落,也许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杨义其实是“书呆子”,专心问学,有点不通人情庶务。他和别人攀谈,总是一边抽烟,一边大谈学术,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研究的新“发现”,以致忘记了时间、场合和对象。还有,杨义已经是社科院堂堂一大“博导”,却又去武汉大学读个在职博士学位。据说他到了珞珈山便忘了自己的学生身份,老神在在,硬是把论文答辩会变成了专场演讲会。

  诸如此类轶事在坊间传播,而杨义充耳不闻,我行我素,每天还是自在地抽烟、喝茶、吃板鸭,没完没了地写他的文章。

  古人说,人无癖,不可交。杨义很真实,善良,不做作,他的“癖”是写在脸上的,这很难得。可是与他“可交”的友朋实在不多。他身居学术重镇,却又总在学术圈外。有时我想,杨义会不会有些寂寞?这寂寞是否反而促成他躲进小楼成一统,更痴迷于读书治学?在当今学界,像杨义这样有“故事”又痴迷学术的学者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