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范我存(左一)、余光中(左二)夫妇与作者一家在深圳合影 |
□黄维樑[香港] 1991年秋天,余光中先生在台北的《联合报·副刊》发表组诗《三生石》,讲夫妻“生死别离”的,意境凄清,引起热烈反响。诗人把夫妻比喻为一对蜡烛,年迈了,“……烛啊越烧越短/夜啊越熬越长/最后的一阵黑风吹过/哪一根会先熄呢,曳着白烟?……” 小说家高阳先生读后,称其写“伉俪情深,一至于此”,乃赋诗以和:把《三生石》四章译写为四首七绝,几天后在同报发表。香港的宋淇先生读到余诗与高诗,在写给我的长信中说,“《三生石》的成就值得大书特书”。香港作家联会会长曾敏之先生则撰文称,读着组诗的第四首《红烛》,“我凄然垂泪了”,它是“写生离饮恨的杰作”。读此诗时,我还“年轻”,却也深深感动,对其诗情和诗艺念念不忘。 11月24日我在成都大学讲余光中的诗文,很想举《三生石》为例,却认为不是时候:这些日子余太太(我数十年来都这样称呼她)范我存女士病重住在高雄的医院,正当风烛残“月”,讲《红烛》会引起不吉利的联想。我选了《珍珠项链》。和《三生石》的凄美不同,它写夫妻生活,气氛温馨柔丽。话说1986年余氏伉俪庆祝三十年的珍珠婚,诗人在香港一珠宝店购买珍珠项链送给太太;选购时神思翩翩,比喻大师又一次“情信辞巧”写出杰作: “……就这样,三十年的岁月成串了/一年还不到一寸,好贵的时光啊/每一粒都含着银灰的晶莹/温润而饱满,就像有幸/跟你同享的每一个日子/每一粒,晴天的露珠/每一粒,阴天的雨珠/分手的日子,每一粒/牵挂在心头的念珠/串成有始有终的这一条项链/依依地靠在你心口/全凭这贯穿日月/十八寸长的一线姻缘。” 这也是一首读者反响热烈的诗。在香港买了礼物后,余先生及其“根德夫人”(香港人说法,意指跟着丈夫出席活动的妻子)飞到渥太华,对一群华人演讲、诵诗。诵《珍珠项链》时,赢得的掌声最多;掌声过后,是在座太太们的埋怨:丈夫不送项链,更不提献诗。 我在香港读到报刊上余先生的作品,或余先生亲自寄来的诗文,常常会转寄给内地一些好友,如长沙的李元洛先生。湘子多才且多情,读后彩笔快捷成《大珠小珠落玉盘》长文,在报刊发表,成都的流沙河先生也撰文高评此诗。李元洛且曾三数次对着满堂听众,背诵这首名诗。 24日成都大学的讲座完毕,好几个女学生和我拍合照,看来她们都非常喜欢这首诗的雅丽多情。就在演讲翌日,余幼珊微信来告:妈妈24日晚上往生了。24日上午我避讲《三生石》,只讲《珍珠项链》,而余太太于是日晚上安息了。“念珠”,相信此后大家怀念余氏伉俪,还会怀念这首珍珠一般的诗。 今年学术活动多,安徽师范大学邀请我在12月初作一场演讲。我提供四五个题目让主持的教授选择,余光中的吸引力大,他选定的题目是《用<文心雕龙>理论析评余光中诗文名篇》。届时我当可讲《三生石》了。 《红烛》中的两支蜡烛,从新婚烧到晚年,一阵黑风吹来,一支先熄灭。组诗《三生石》的首章《当渡船解缆》,接上了《红烛》末章的情景:诗人先走了,妻子在茫茫水域的此岸挥手相送;然后是诗人“在对岸/苦苦守候/接你的下一班船/在荒荒的渡头/看你渐渐地靠岸/水尽,天回/对你招手”……敲打键盘到这里,我不禁潸然泪下。 1969年我赴美国留学,翌年独自驾车六百英里到科罗拉多州拜访诗人,初见余氏《乡愁》中的“新娘”。1976年起,我和余光中先生同事于香港中文大学,与其伉俪更时时相见相聚。1990年代起,余先生在内地多次朗诵《乡愁》,到了“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情景来了——他的手挥向观众席,接着朗声道:“新娘在那头……”那位资深的“新娘”就站起来,腼腆含笑向观众点头。这是“余粉”难忘的场面。 数十年里余太太给我留下来的珍贵可爱的镜头太多了。余先生曾说杜甫固然伟大,但让他感到“扫兴”的,是杜甫赠内的诗只有一首;他可不同,写过很多诗给妻子。范我存是丈夫诗歌的灵感和题材,是丈夫一生的守护者,当然更是余氏全家的护持者。现在,诗人在渡头向妻子招手,我们则向她道别。下面是我的挽联,表达送别之意: 我思我在兰心巧手谈文解艺精编中国结 存美存真教女相夫为善辅仁乐做护泉人 高雄时期的范我存女士,除了主持家务,协助夫君文事之外,还当过高雄市美术馆义务解说员,深受艺术爱好者欢迎。她巧织中国结,并收集其作品编成《玉石尚》一书,精美绝伦。年前捐赠其收藏古玉予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以飨师生。散文家张晓风教授曾发表文章《护井的人》,表述范女士对夫君事业的贡献。拙作的下联倒数第二字,应为平声字,而“护井人”的“井”字仄声,故改为平声的“泉”字。余光中为泉州永春人,一生佳作杰篇如春泉涌现,此改动谅可获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