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携手处

　　□胡炜

　　一

　　山谷里，大片盛开的油菜花，如同给大地铺了块巨大的金黄地毯。很多赏花的人，主要是年轻人，在花丛里拍照、录视频，如蝴蝶般快乐翩翩。

　　花田中间，两个老头，一高瘦、一矮胖，手里拎着茶杯，慢腾腾地走在小路上。他俩的满头银发，在遍地菜花中闪着银光。

　　“嗬，今年花开得比去年漂亮。”高瘦老头双眼炯炯有神，巡视着花田，说，“可惜老刘不在了，要不他又要吟诗了。”

　　“是呀，连续三年，走了三个，老张、老王、老刘。看一季油菜花，就走一个伴，想起来，真让人心痛。”矮胖老头眼里腾起一层白雾，看着鲜嫩、金黄的油菜花丛，长长叹了口气，“就剩咱们两个糟老头了，也不知道明年……”

　　“老华，别伤感了。我想起老刘去年吟过的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都是八十上下的老头子，哪个先走，都很正常。”老赵拍了拍老华的肩膀，朗声说道，“四年前，我发现这片油菜花田，就提议我们五个麻将搭子，一定要来赏花，就是想在这花海留下人生最后最美好的回忆。现在看来，果然是正确的。”

　　“是呀，记得那年我们第一次来赏花，看到花田里都是年轻人，还多少有点不习惯。想不到，过不久，老张就发病，离开了。我去看他，他弥留之际还拉住我的手，喘着粗气说：‘老华呀，看情况，估计明年是陪不了你们看油菜花了。’大家退休后都在一起结伴玩了近二十年，一起打麻将，一起去旅行，谁也没想到，老张最后想到的，竟会是一起赏花的光景。”

　　“老张是我们五人中年龄最小的。记得他年轻时喜欢打篮球，在球场上跑起来像闪电一样。上年纪后他也爱运动啊，没想到，最早走的竟然是他。才刚跨进八十的门槛，真可惜。”爽朗的老赵也伤感起来。

　　二

　　两人在一处略高的花地田埂上坐下来，看着年轻人在花丛中嬉笑、拍照，老华也掏出手机拍照。看照片时他在手机里翻出了三年前的一张合影：三个白发老头，在金黄的油菜花丛前灿烂地笑着。中间的老王笑得嘴都咧开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假牙。

　　看着照片，老华又伤感起来：“老王每天早睡早起，起来就去街心花园走路，生活习惯其实是最好的。可惜，他就是烟瘾大，别说戒烟，就是少抽点都办不到。结果，跟我同年，却比我早走了。”

　　“老王是真不容易，四十多岁时，妻子走了，他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女儿考上名牌大学后去了国外，竟不回来了。老王一个人越过越孤单，烟瘾越来越大，唉……”老赵又长叹了口气道。

　　“是啊，老王是我见过人品、官品都干净的好男人。可惜，离开的时候，连唯一的女儿都不在身边，还是你我还有老刘帮着料理后事。”老华突然想起了什么，奇怪地问，“咦，当时，老刘咋没跟我们一起照相？”

　　老赵笑说：“老刘当时好像是看到两个小孩在追蝴蝶，他也跟在小孩后面追着看，说是想感受一下‘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意境，结果一个人落在后面了。”

　　“对对，我想起来了。”老华也笑起来，掏出一套茶杯，又拿出一个保温瓶，开始泡茶。

　　三

　　喝了一口茶，两人苍老的脸上，都现出难得的红润。

　　老华打开了话匣子：“去年秋末老刘走的时候，我是最难受的。这家伙有才华，能写会画，都出了好几本诗集，他的画作在省城的拍卖中，已经能跟省里的名家一样叫得起价了。没想到，心梗，急唠唠就走了。”

　　老赵没有接话，只是出神地欣赏着油菜花。

　　“怎么不说话了？”老华有些奇怪。

　　老赵长叹一声，说：“我在想老刘。我们几个老鬼，就跟这花一样，年轻过，绽放过，但花开便会花落，他只是到了凋谢的时候。”

　　老华也看着花海出了一会神，喃喃地道：“我读书不多，记性还行，记得老刘去年赏花时还念过一句‘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讲的是年轻恋人的离别吧？他走得那么急，想来也是‘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老赵接着老华，朗声吟诵起来。看着花海里快乐的年轻人，老赵的眼里闪动着对于生命的渴望与热爱。

　　“好一个知与谁同！老赵，说好了，不许伤感，从今天开始，你一定要少熬夜打麻将，保重身体。明年、后年、大后年，我们都要一起结伴来赏花。”老华看着老赵，大声说。

　　“行，老华，你也少喝点酒。说定了，我们要相伴多赏几年油菜花。”

　　说罢，两人相视大笑。他们曾在一个单位工作，搭档做领导多年，有过争吵，有过不和，但都为公不为私，退休后依然喜欢在一起玩乐。此时，他们像两个天真的孩子，先拉钩，后击掌，之后朗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