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凤 |
文/羊城晚报记者 谭洁文 实习生 薛舒彤 图/受访者提供 52岁、农村出身、单亲妈妈、曾经要一个人打三份工养活一个女儿……在一般人印象中,这样几个标签组合而成的是一个为生活奔波劳碌的中年妇女形象。然而,杨兴凤却用她的方式打破了这种印象——她是一个至今仍抱着文学梦的中年“女文青”。 杨兴凤1972年出生于四川自贡市富顺县琵琶镇的一个农村家庭,她在14岁手抄《红楼梦》,17岁时发表处女诗,18岁时尝试像三毛一样离家“流浪”,放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厥词”。之后,她南下打工并定居深圳。如今,她在养育女儿的零碎生活间隙依然坚持阅读和写作。杨兴凤的经历很自然地令人想起20多年前那个从关中平原上出走的农村妇女刘小样。尽管没有在文学上大放异彩,但文学却始终像一条隐秘的河流,贯穿了她的整个人生。 “书是天大的财富” 对杨兴凤来说,自己从小生长的农村总是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霾——贫穷、匮乏、沉闷、枯燥,而书本则是能划破这层阴霾的亮光。于是她常找别人借书,然后夜以继日地读书、抄书。少女时期,她便手抄了《红楼梦》《三字经》等十余部经典书籍。 “我觉得我对文学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我就喜欢这件事,但是没有人教我。”杨兴凤说,在当时的农村里,读书只是副业,回家割草、养猪喂牛、做家务才是正业。她有一股滚烫的激情,却好似与农村的环境格格不入,于是她一头潜入文字的世界中,寻求精神上的满足和寄托。14岁那年,她手抄了《红楼梦》,抄得废寝忘食甚至手上起了茧子,文字却一个个渗进了她的骨子。谈及《红楼梦》,她的兴奋感强烈得快要溢出来,并对记者酣畅淋漓地背诵起书中曹雪芹对贾宝玉的一段评论诗文——“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我就是这种人,这是为我量身定制的。”杨兴凤说,书上的那些话好像是贴着她心里面说出来的,她好似在书中找到了知音,这让她更沉浸其中。 她白天干着农活,晚上偷摸点着煤油灯看书,几次被母亲发现,烧了很多书。她从小就喜欢写日记,自己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经历过的事、接触过的人、看过的风景,她都点点滴滴地记录下来。“那些成败得失,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感受,我都要写下来,不写下来心里就憋得慌。”写作成为她治愈自己的方式,她沉闷枯燥生活中的精神寄托。“我承受不住农活的煎熬,我要独立思考。” 初中时,杨兴凤语文成绩好,数学成绩不太好。她有次在数学课上做语文作业,数学老师发现后把她严厉地批评了一顿。她气愤地在作文本上写下了数学老师批评她的原话和她心里的不满,却被老师看见了。数学老师讽刺道,“你文采真的很好,不过你要是有本事把你的文字变成铅字,那我就手掌心煎鱼给你吃。”这一次批评反而成了对杨兴凤最大的激励。“我当时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她养了兔子拿去卖,养了蚕拿去卖,赶集剩下的零花钱攒起来买邮票、买书,笔耕不辍,不停地投稿。她在跟老师较劲,也在跟自己较劲,不认命、不服输,盼望着墨迹变成铅字的那一刻。 “你给了我青翠的一颗/一颗情感/而我却只能给你一张薄薄的/薄薄的诗签/寒冬的窗外有满天的星斗/星斗的光辉抚摸原野/就像你伸出温柔的手臂/轻抚柔弱的忧郁/星之辉/星之辉……”17岁,杨兴凤的处女诗作《星之辉》变成铅字发表了。她把作品拿给数学老师看,“他也没说什么就过去了,但我感谢他点燃了我的勇气。” 两次出走与生活的磨砺 作品发表后,杂志期刊的版面上留下了杨兴凤的通讯地址,她收到了全国300多封读者来信。杨兴凤笑着说,那是当时她生活中最大的快乐。她迷恋写作,也珍惜读者的每一封来信。“我是与读者同呼吸共命运的。”她细细地品尝着读者信中倾诉的喜怒哀乐,让自己身临其境地为他们解惑、与他们沟通交流,就像读者们读她的文章时一样,感同身受、为之颤动。对青葱的她来说,过去是与书本对话交流,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个鲜活灵动的现实中的人,她把对故事中人物的共情能力也移植到了真实世界的陌生人身上。 “我要像三毛一样,以写作为生。”这是18岁的杨兴凤的誓言。这一年,杨兴凤离家出走了,带着四大名著、一瓶墨水、一支笔、两套换洗衣服,走出了村庄,到了泸州。她回忆起当时自己的“豪言壮语”——“如果我不能以写作为生,我就从泸州大桥跳下去。”她狂热地想要追求自己的作家梦,想像三毛那样流浪、用笔尖去养活自己。但在泸州的日子里,她没有如愿。一位年长的笔友吴卫收留了她,带她去了军休所做了保姆。一个多月后,父母领走了她。作家没有她想象的好当,文学却成为了她永远的精神寄托。 二十岁出头的一天,杨兴凤再一次出走了。这次是劳动局到县城招工,她南下到了深圳打工,在一家电子厂做文员。但她没有停下手中的笔,“那时候我也一天到晚交笔友,大量地写稿,发了很多‘豆腐块文章’。”一边在工厂做着无聊的工作,一边在文字里展望着新世纪的到来。很快,杨兴凤想要换一份更适合自己的工作。 2001年,她开始主持电台栏目,通过热线电话和听众聊天、解惑,每天有几十次来电。她记得,曾有一个证券公司老总在电话中诉说工作的失意,她劝慰他走出迷茫的境地,“他说我说到他心里去了,很放松。”结束时那位老总没有挂好电话,杨兴凤还能听到他在对面放声痛哭。这不禁让她想起回复读者来信的日子,她坦言,热线主持人是她最喜欢也最适合她的工作。但因为需要上夜班,耗神伤身、支撑不住,杨兴凤只好跳槽做起了销售工作。如今已经退休的她仍满是遗憾,“现在没有热线主持人了,如果有的话,我还想回去做。” 两次出走,也许让杨兴凤从理想滑向了现实,但她心中的火焰从未熄灭,反而在岁月的磨砺中更加炽热地燃烧。 “读过的书已深入灵魂” 去深圳后,杨兴凤的销售工作做了二十多年,高强度的工作使得读书也成了需要让步的一部分。阅读和写作看似在和文字打交道,实则在和人打交道;在销售工作中,文字退位了,人却上位了。杨兴凤觉得自己年少时读的书,都在潜移默化中“深入到自己的灵魂里面”。她说自己做不到以利取人,而是始终真诚地去对待每一个人。“在工作中从顾客发展成朋友,都是用感情而非利益长久地维系着人和人的关系。”但她也为过去忙于工作导致自我输入过少而感到愧赧。“现在有时间了,我想补回来。”于是,她仿佛回到年少时那般,常捧着大部头名著如饥似渴地细读。 人到中年,她评价自己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年轻的时候更是像林黛玉一样清高。从小爱读席慕蓉、鲁迅、琼瑶、金庸的她,觉得自己从前埋头沉浸在理想主义里,“不食人间烟火,天天在自我的世界里海阔天空”。年轻时,她追寻自己苗头正盛的作家梦,向往自己拥有纯粹唯美的爱情,期待自己有百步穿杨和能替天行道的绝世武功。文学给她带来太多美丽的幻象,也给她留下了天真烂漫的回忆。 “普通人要靠写作为生并不现实。但文学作为一种爱好,可以没有压力地坚持下去,是挺好的一件事儿。”半路夭折的作家梦并没有让她忘记与生俱来的热爱,对她来说,文学是她的精神原动力,是生活的润滑剂。在情感里碰壁、在工作上摔倒,她不断探索、尝试、爬起。她知晓了现实的结果,文学的理想却依然教她一往无前。 之后,她成为了一位单身母亲,一切生活都开始要围着女儿转。从前没有小孩时,她爱打扮、爱歌舞,现在她却对服装不感兴趣了,“我现在更注重精神层面的修养”。文学,又一次成为她的生活的重心。只是这一次,文学滋养了她,也滋养了她的女儿。她鼓励女儿背唐诗、写日记,创作文学作品。“女儿喜欢文学,她写的文章获了好多奖。”杨兴凤有些骄傲地说:“我坚信她的未来不是梦,一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退休后,杨兴凤每天打着两三份零工,她觉得很随性很自由,并且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提升自己的文学素养。“我是一个母亲,但同时也是我自己。”杨兴凤并不觉得当孩子成为生活重心时,自我会消退。对于未来,她还是像18岁的自己一样,希望“一如既往地保持对生活的激情,一如既往地热爱阅读和写作”。 如今,杨兴凤在网络平台上拥有粉丝3789人、发表作品1845篇。她说现在的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浪漫主义”了,但当记者问到她的座右铭,她仍然不假思索地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