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将蚕豆伴青梅 2023年03月24日 戚思翠

  □戚思翠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绿意葱茏。新鲜的事物,一嘟噜一嘟噜的,从水面爬到地上,又挂满枝头。人们将其分门别类,美其名曰“地三鲜”“树三鲜”和“水三鲜”。而于“地三鲜”中,打头阵的便是蚕豆了。

  元王祯《农书》里记载:“蚕时始熟,故名。蚕豆,百谷之先,最为先登,蒸煮皆可便食,是用接新,代饭充饱。”明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说蚕豆:“豆荚状如老蚕。”民间解释,蚕豆寒露时节下种,翌年春蚕吐丝时成熟,故谓之“蚕豆”。由是,蚕豆与蚕攀上了亲。

  蚕豆属豆科蝶形亚科蚕豆属,为一年生或越年生草本植物,是人类最古老的食用豆类之一。蚕豆的别称颇多:胡豆、罗汉豆、兰花豆、仙豆、野豌豆、南豆、佛豆、竖豆等等。蚕豆的每一个别称都有历史典故的,就比如胡豆一名的来由,与张骞出使西域有关。宋代李昉等编纂的《太平御览》里言:“张骞使外国,得胡豆种归。”

  蚕豆营养价值极高,它富含蛋白质和胆碱,是豆类中仅次于大豆的高蛋白作物。蚕豆更是重要的药材,中医界认为,蚕豆性平味甘,微辛,有小毒,具有健脾利湿、和中止血等功效,可治膈食、水肿等症。而《本草纲目》中称蚕豆有“快胃,和脏腑”之功能。蚕豆荚、叶均为止血药,花能降血压。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蚕豆里含有蚕豆嘧啶(一种核苷酸),会使缺葡萄糖-6-磷酸脱氢酶(G6PD)者诱发急性溶血性贫血,也就是人们说的“蚕豆病”。

  记得小时候,每年秋天,母亲都会在家前屋后种一些蚕豆给我们这群孩子解馋,但吃的时候禁止我们乱吃。记忆里还有个关于蚕豆花的顺口溜:“阳春三月草青青,油菜花开黄如金。”

  故乡的平原,种啥都枝繁叶茂。田头地尾,路旁垄边,河岸渠坡,抓把草木灰,撒几粒豆子,遇土生根,一场及时雨滋润后,下豆种的地方便拱出几瓣娇嫩叶子,俨然倾听天籁之音的耳朵。那时公家大田里也长蚕豆,一大片蝴蝶般的蚕豆花可是孩子们的玩伴。春暖花开,我爱在蚕豆田里疯玩,捉蜻蜓,扑蝴蝶……乐不思蜀!瞧,春阳下,蚕豆伸枝抽叶,一个劲儿地长,肥嘟嘟的叶子挤挤挨挨,蓬蓬扎扎,那淡白色夹着些紫色的蚕豆花,一会与蜂蝶媲美,一会与它们卿卿我我。那筒子状的花萼上托着蝴蝶形的花冠,像托着一只只展翅欲飞的彩蝶,那倒卵形的旗瓣俨然紫白相间的披风,披在了美人肩上,只是那美人是由龙骨瓣支撑着的罢了。而那翼瓣,就像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总是那么神采飞扬。哦,还有那毛茸茸的小耳朵,挺可爱。说是耳朵,其实也就是一片嫩绿的叶子,只是它的形状如冰激凌样,呈圆锥形,躲在蚕豆叶片中很难寻见。

  可有时候,就在蚕豆花开得旺盛时,就在我们小孩陶醉其中之时,牛倌牵着老牛来了。牛倌几声吆喝:“哎嗨哟……”老牛便卖力地犁田,黝黑的泥土犁翻上来,一棵棵嫩绿的蚕豆迤然倒下,转眼间只剩零星的绿叶在风中颤抖。我哭着问母亲,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蚕豆埋进土里啊?母亲说,蚕豆根部的根瘤菌有固氮作用,种蚕豆可以肥沃土壤,增加粮食产量。为什么不等蚕豆结果以后呢?母亲双手抚摩着我脑袋:“傻丫头,到那时候土壤就不肥了。”

  蚕豆花虽小,花期却长,前后历时两月左右。蚕豆花收花时,头天傍晚花瓣合拢起来,夜里遭一场清露,翌日就不再打开。露水将花瓣浸湿,阳光又把花瓣晒干,如此反复多次,忽有一天,春风扫过,蚕豆花凋谢,小小蚕豆荚便露出尖儿来,毛茸茸小鞭炮似的。没过几天,一只只绿色豆荚丰盈饱满。撕开豆荚,三四粒碧玉似的蚕豆静卧着,圆润温软,又嫩又甜,嫩得几乎掐出青汁来,纯天然美食也。吃在嘴里,满口生津,清香至极。还可穿针引线,把嫩蚕豆一个个串起来,串成绿色的珍珠项链,套在脖上转几圈摘下,用水一冲,扔到粥锅里煮吃,喷香、粉面。坦白地讲,我就是当年偷吃嫩蚕豆的“惯偷”之一。

  至小满时,蚕豆荚最丰盛。青青蚕豆便是农家餐桌上一道美味。那筷子夹起的不是蚕豆,是翡翠,是玉珠,是泥土的芬芳。而吃得最多的是咸菜炒蚕豆。想起袁牧《随园食单》里说:“新蚕豆之嫩者,以腔芥菜炒之,甚妙。随采随食方佳。”经一冬浸渍的咸菜,开春后从瓦缸里取出,清亮,透鲜!切碎与新鲜蚕豆、油盐姜葱下锅一炒,那个味道呀,极其鲜美,每次我们小孩子都要多喝两碗麦糁粥,撑得肚大腰圆,连打饱嗝,都不想丢下碗。还有蒜苗炒蚕豆。刚剥开的温婉如玉的嫩蚕豆,放油锅里爆炒,越发地绿得晶莹透亮,配上几段青蒜苗,鲜香嫩,当然是连皮带肉吃。杨万里诗云:“翠荚中排浅碧珠,甘欺崖蜜软欺酥。”估计诗人说的就是这个菜的味道了。而陈奎勋亦有诗曰:“蚕眠非我土,豆荚忽尝新。实少腹犹果,沙迟醉几巡。名齐金氏薯,味敌陆家莼。植物留遗爱,农歌久未湮。”

  没过多久,嫩翠的蚕豆荚慢慢变成墨绿,蚕豆眉毛慢慢变黑,变成硬邦邦的老蚕豆了。此时,母亲会细心地将蚕豆晒干收藏。一是“留种”,二是食用。咸菜豆瓣蛋花汤,是苏北老家人饭桌上的家常美味汤。起初用菜刀把老蚕豆劈成蚕豆瓣,有时劈得不好,手指“见红”。后来人变聪明,直接把蚕豆用水泡软后剥去外衣。用油盐生姜将蚕豆瓣稍微炒一炒,加适量水烧开至大半熟时,撒上半把咸菜,接着将鸡蛋打散下锅,半锅清而不浊、鲜而不腻的咸菜豆瓣蛋花汤搞定。一家人吃得不亦乐乎。

  干炒蚕豆实在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只要听母亲说要炒蚕豆给我们解馋,人人都抢着烧火。随母亲手里铲子的舞动,蚕豆在烧热的铁锅里翻飞。我们一边烧火,一边围在灶台边看母亲炒蚕豆,“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此起彼伏,蚕豆在锅里快乐地跳舞,有的跳到灶台边上,有的还跳到了地上,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就往嘴里塞。慢点,别烫着!哪顾得上啊?炒熟的蚕豆吃在嘴里“咯嘣咯嘣”响,浓浓的香味在颊齿间弥漫着、撩拨着。

  最常见吃法是把干蚕豆下锅炒熟后加水煮,煮成半烂半硬的,然后放入盐和拍碎的蒜仁,也是一盘很受欢迎的菜。这道菜应属于烹饪中的干煸之法,做出来的蚕豆外焦里嫩,很劲道,颇有嚼头,豆皮缠绵蒜香咸味,豆里面却味道寡淡,原味豆香,吃起来有一股清新的乡野气息溢于颊齿间。在这之前,母亲总会先盛起半碗炒熟的干蚕豆给我们当零食解馋。最有趣的是寒冬腊月,我们把蚕豆放在火炉里烤,用细芦柴棒做筷子不停拨动蚕豆。一会儿就听到“嗞嗞”声,接着就是一声“噼啪”,蚕豆炸开了花,我们顾不上烫,拿上一粒放入口中,又香又脆,其乐融融。

  蚕豆是一种小吃,更是蔬菜和粮食。蚕豆成熟很快,晒干用瓦罐、瓶子等储藏,闲暇时炒一盘、爆一斤,“咯嘣咯嘣”,边吃边聊家常。若是有人来串门,也会上台面。蚕豆经过加工变成美味食品,最有名的是城隍庙五香豆了,当年我的上海二姑母每次回苏北老家都要带上20袋(两角五分一袋)城隍庙五香豆,左右邻居送送。而母亲常怪她瞎花钱,说家里自长的蚕豆只卖八分钱一斤,要做多少袋五香豆啊。读书人皆知,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去咸亨酒店喝酒,听到别人取笑他,并不回答,只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其实这茴香豆就是蚕豆,不过是被烹饪大师用桂皮、八角、花椒、干辣椒、盐等与蚕豆煮熟而已。

  同样是喝酒吃豆,南宋文学家舒岳祥就比孔乙己雅致多了。他在《小酌送春》中诗云:“莫道鸢花抛白发,且将蚕豆伴青梅”。而他于另一首诗《春晚还致庵》中又曰:“翛然山径花吹尽,蚕豆青梅存一杯。”春末夏初之际,饮青梅酒,用蚕豆佐之,把案独酌,提笔歌咏。微醺中,品咂时令递嬗,感悟人生迭代,颇显高雅古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