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杰
2024年底,广东省社科联与惠州市文旅局、东江书院一道,在惠州学院主办了岭南学术论坛,全国相关领域的学术代表和各地书院山长围绕“岭南书院”这一主题,以多种形式,展开了为期两天的主题演讲和分享讨论。在众多发言中,湛若水是众人绕不过的岭南书院发展领军性人物。
湛若水一生历经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享寿九十五岁,官至南京礼、吏、兵三部尚书,至少创办了三十六所书院,培养学生三千九百余人,其中有名字可考的达六百四十余人。明代心学以陈白沙、湛若水为代表的“粤宗”与王阳明为代表的“浙宗”平分天下讲席。正是因为湛若水,天下士庶,望风慕化,真正使得岭南文化,光照四方,享誉全国。正如清初“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所写“广东居天下之南,天下之文明至斯而极。极,故其发之也迟,始燃于汉,炽于唐于宋,至有明乃照于四方焉”。
现在的研究大部分都认为成化十五年(1479)之后,已经十四岁的湛若水才开始发蒙读书,而他之前的童年生活,却是鲜为人知的。其实,他的人生起点始于惠州,最后的人生绝响,也在惠州。童年时代的开蒙,就在苏东坡的白鹤峰下翟夫子舍,此后颠沛西江五年,前后历时八年,对湛若水学问、性格和人生观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翟夫子舍 鹤峰同尊
翟夫子舍与苏东坡寓惠有着一段传承千年,依旧充满温情的故事。北宋绍圣元年春(1094),年近六旬的苏东坡远贬惠州。这一年四月,他从春寒料峭的北方定州出发,一路舟车劳顿六千余里,走了整整六个月,直到十月初冬才到达惠州。达到惠州这一瞬间,苏东坡仿佛穿越回了眉州故乡,翠色满眼的榕树、荔枝;殷切问候的父老乡亲,使得苏东坡顿生一股“仿佛曾游岂梦中”的感觉。
绍圣三年正月初五(1096),正满花甲之年的苏东坡和儿子苏过一起,登临白鹤峰,历经宦海沉浮的他看着山下静静流淌的东江水,顿觉神清气爽,写道:“春江渌未波,人卧船自流;我本无所适,泛泛随鸣鸥。”吟咏之间,他遇到了一位居住于此的惠州秀才——翟逢亨,作为当时惠州为数不多的本土有功名的士人,时人以夫子称之。二人一见如故,宾主执手,翟逢亨热情地款待了苏东坡父子,让离家千里的苏东坡倍觉温暖。此后他与翟夫子舍比邻,“已买白鹤峰, 规作终老计”。
翟逢亨人缘颇好,在他的引荐和推动下,苏东坡很快与白鹤峰周边的邻居打成一片,“年丰米贱,林婆之酒可赊”“何以侑一樽,邻翁馈蛙蛇”“林行婆家初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邻居们纷纷接济苏东坡,让他尝遍美食的同时,也体验到了无限温情。因此白鹤峰建成之后,他将正堂取名为“德有邻堂”,典故便出自《论语·里仁》“德不孤,必有邻”,一方面在称颂如翟夫子那样的有德高邻,一方面也在安慰自己,虽然投荒万里,但并不孤单。
苏东坡去后,翟夫子和他的友谊被传唱千古,翟夫子舍自然成为白鹤峰东坡故居的一部分,与鹤峰同尊。此后,惠州府和归善县历代行政长官十分重视对其保护。据统计,800多年间,对白鹤峰东坡祠的重建修葺、扩增配套达三十余次,成为惠州文脉所系,翟夫子舍因此得以保存。惠州历代大儒,也时有设讲席于此,分文脉之光,课徒讲学,明代归善举人,湛若水的启蒙老师的李应便是其中之一。
望门投止 寓贤惠州
明代万历年间,被誉为“盛世文宗”的杨起元修撰《惠州府志》,将湛若水列在惠州“寓贤”之列。
关于湛若水初来惠州的情形,他写道:“若水甫七岁,母氏及一老姑携之,望门投止,至惠州之冈下,则李同知应见其慧,使与诸子同学。”这里用了“望门投止”四个字,典故出自《后汉书·张俭传》“俭得亡命,困迫遁走,望门投止”,因此后人常用以形容人在逃难或窘困时,暂求栖身处的仓促。戊戌变法失败之后,谭嗣同在狱中写诗《赠大刀王五》:“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可见湛若水一家当时的窘迫。
那么湛若水为何如此紧迫地来到惠州?这就要从湛若水的身世说起,明成化二年(1466)丙戌十月十三日,湛若水出生于广州府增城县甘泉都,初名露,字民泽,取自《诗经·湛露》“湛湛露斯”。这也是陈白沙在遗嘱中“今与民泽收管”的原因。此时湛氏定居增城已历七世,丁口千余,但是一直未建祠堂,序昭穆,宗亲之间往来不密,加上可能当时为他取名之人不熟悉湛氏谱牒,因此这个名字犯了增城湛氏一世祖湛露的讳,后来直到四十岁他才改名湛若水。当时的甘泉都,多姓杂处,时有矛盾,湛若水目睹,也深受其害,这也是他晚年大开教化之门,修撰《沙堤圣训约》的原因之一。
成化八年(1472),广州大旱,进一步压缩的生存空间激化了社会矛盾,为了避祸,时年六岁的湛若水和母亲陈氏一起,背井离乡,来到了惠州府归善县。在惠州期间,家教严格的陈氏,并没有让湛若水放弃学习,而是带他拜在惠州府归善县举人李应门下。李应家当时借用苏东坡故友翟夫子舍讲学授徒,他曾官至广西南宁同知,后辞官归乡,“学专于治《书》,旁精律历。”在惠州极有声誉。
李应在教授湛若水的同时,还带他广泛结交惠州的学人,徜徉于惠州东坡遗迹,在东江和西江之间,湛若水度过了一个安定而充实的童年。因此湛若水对惠州和惠州人,一直充满了感情。在他此后的诗作中,时常歌咏惠州:“循州古循良,绩最今颍川。倾盖即如旧,爱君如爱山。”提到惠州的旧友叶春芳等人,也是充满了不舍:“两峰日日侍我傍,两峰归去天一方。心将月逐两峰去,飞云顶坐山中央。”
在李应教授湛若水期间,发生了一件令人十分感动的事情。据杨启元记载,在惠州安静地学习了三年之后,增城仇家寻觅湛若水到惠州,为保护湛若水一家老小,李应“为之携家,徙西江赤树塘”,也就是现在的肇庆市高要区回龙镇西北。为了一个学生的安慰,不惜居家冒险,因此明嘉靖三十五年《惠州府志》记载李应“诸生延馆于翟夫子舍,讲授多所成就,尤急人之难云”。在西江赤树塘,师徒二人整整待了五年,直到事情平息之后才回到惠州,此时的湛若水已经十四岁。
生死系之 若水泽惠
惠州在湛若水最弱小无助的时候,接纳了他,滋养了他,启蒙了他。让他的童年世界,丰富而充盈。在他学问大成之后,也成就了惠州。嘉靖十九年(1540),75岁的湛若水获准致仕,结束36载仕途生涯。他同年七月离开南京,九月返故乡增城,十月便来到了惠州罗浮山,自此开始了他专职办书院的生涯。他自己也说道:“归至罗浮,日夕端坐石上,未尝至家。”足见他当时教泽惠州的深切之心。
他在给惠州郡守的诗中则写道:“使君自昔居黄扉,曾在上前争是非。于今去饮惠州水,餐荔亦和东坡诗。我将决策罗浮去,东道主者非公谁。”可见他对惠州充满了眷恋和期待。此后他更是以四时分居寓。春居罗浮,夏居西樵,秋居天关,冬居甘泉。往来期间,广布教泽。二十年间,除了极少数时间出省阐教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如此。
在湛若水的带动下,罗浮山,从者云集,清初岭南三大家屈大均指出,“是时湛甘泉(若水)治朱明,方西樵(献夫)治金牛,其后黄泰泉(佐)治泰霞,庞弼唐(嵩)治黄龙,叶絅斋(春及)治石洞,于时讲学之盛,海内莫有过于罗浮者,罗浮遂为道学之山。”湛若水在罗浮山不仅广建书院,大收门徒,而且创制了书院教育的范式,他对学生的要求是“来学者,令习礼三日而后听讲。讲必端坐观心,不遽与言,使深思以求自得”。正是这种宽松自由的教育氛围,才使得罗浮山成为学者心中的胜地。
嘉靖三十八年(1559),时年94岁的湛若水,在惠州龙门县永汉镇合口村(古称横龙峡口)创建了人生中最后一所书院——龙潭书院。嘉靖三十九年三月初十,湛若水辞世前一个月,还在惠州龙门龙潭书院,完成人生最后一次总结性的登坛讲学。此时他已经九十五岁,身体极度虚弱,当别人劝他休息时,他说道:“予于此不敢不勉,死而后已。”苍然白发,声息微弱,却如同洪钟奔雷,令闻者为之心颤落泪。龙潭书院,也出现在了罗洪先所撰写的《湛若水墓表》和洪觉山撰写的《湛若水墓志铭》中。
嘉靖四十二年十月庚午日,湛若水下葬,明世宗皇帝朱厚熜遣使祭礼,并作《赐葬敕谕》,评价湛若水“望重两京,位跻八座;慎以终始,完节全名;善行嘉言,施于后世”三句话,分别对应这湛若水一生“立德,立功,立业”。他用实际行动,回馈着少年时代李应的护佑启蒙之恩,为明朝中晚期惠州本土士林的崛起,提供了重要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