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仁兄” 2025年06月05日 周映

  □周映

  

  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阿公给父亲取其中的“仁”字为名。高中毕业后父亲随军走南闯北,得首长信任,当警卫员兼秘书。退伍后在农村搞运动,村民皆称他“仁兄”。在家里,父亲比较温和民主,我们几姐妹也叫他“仁兄”。

  仁兄待人仁义真诚。村里谁家过得难,谁家孩子升学,谁家老人走了,他都很关心。每次回村拜神,他拿鸡或猪脚五花肉去,然后分大半给亲朋。我们毕业后,他常嘱咐我们回村要给点钱给某某前辈,因为他们是至亲乡亲,还说要学习歌曲《父老乡亲》,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他额头饱满,发际线高,头顶微尖。偶尔抽烟,母亲劝阻无效,就骂他“尖头疯”,他也不恼。

  仁兄乡土情怀深厚,二月初二、十六专心做社,三月二十游神多远都要跑回村。相隔几百公里,他虽年已古稀,仍不顾劝阻,奔赴一场场村里的有关活动,仿佛有一种神奇的看不见的线牵着他与故乡。

  小时候村里唱戏,母亲不让我们回村看,仁兄就偷偷带着我们去看戏,给我们买冰棍,轮流让我们骑在他的肩膀上。《皇帝跪妻》戏文听不懂,仁兄就给我们讲解。平时在家里,他会用唱戏的语调叫我们公主殿下。周末学校组织看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他特地从外地单位赶回,让我们轮流坐在他大腿上看。我们哭得稀里哗啦,他就安慰我们,电影是假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小时候听鬼故事,怕得不敢睡,他教我们,凡事问心无愧,坦坦荡荡,鬼也敬重,不怕。

  为了让大家吃饱有书读,仁兄停薪留职,承包单位的海边养殖场养虾养蟹。收获的季节,他总喜欢把一桶桶鱼虾带回村分给村里兄弟。台风天气,他守在养殖场。台风天后,回家陪我们,却从来不提养殖虾蟹的艰辛。后来仁兄辗转各地,跟战友一起闯荡。一回到家,他总是笑呵呵地用胡须蹭我们的脸,轻咬我们的手臂,捏我们的脸颊,用额头碰我们的额头,碰疼了,我们就哭,母亲骂他,他总是笑。

  早上叫我们起床,仁兄喜欢用尾音拉长的语调喊:“老皮大哥,起床咯!”去上海卖西瓜,他会给我们每人买一条裙子,那是我们难得的高光时刻,几姐妹穿着时尚的上海裙招摇过市。不管生意好坏,父亲每天给我们一毛钱零花钱。一分钱一颗小糖果,一毛钱可以买十颗。

  有星星的晚上,仁兄在天台给我们讲故事。讲他酗酒的父亲如何用榫卯结构打造大气的柜子,至今六十多年仍完好如初。讲他母亲如何给方圆几百里的孩子接生,遇到穷苦人家主动倒贴。讲他小时吃不饱哭着睡,后当兵遇到谁,看到什么样跟广东不一样的风景。

  退休后,他的战友常来我们家聚会,有时长住半月,喝酒下棋谈青葱岁月,那是80后90后的我们无法体会的生死之交。

  婚后,我喜得千金,婆家不悦。仁兄说,女儿是宝,我家几个千金个个都是宝。他来帮忙,像带兵一样“一二一”,把我娃养得粗犷而勇敢,夏天捉青虫,春天捉鸟,秋天爬树,冬天翻山。他叫外孙女起床的口号也是“老皮大哥,起床咯!”二宝出生后,仁兄又来帮忙。但仁兄很有边界感,需要帮忙就不遗余力,不需要帮忙他就默默退居幕后。弟弟们成家后都抢着要跟仁兄一起住。荣升爷爷之后,仁兄立刻戒烟,说怕烟味熏到孙辈,一夜间说戒就戒了。

  仁兄腰间盘突出,高血压高血糖,我们心疼他,他却风轻云淡,任何机器运转七十年,都有点缺欠啦。每天去湖边散散步,偶尔唱两句京剧《沙家浜》,跟孙辈下下棋,听听戏,每天笑呵呵的。

  作为退役军人,政府为其发“光荣之家”牌子,他高高兴兴地挂在门口,说要珍惜荣誉。但优待证完好无损地放在钱包里,他一次都没用过。

  每次见面他都要检查一下我的面色唇色,摸摸我的手温度够不够,偶尔还会捏捏我的耳垂。想起小时,他逗我说不让我读书,我说要告他,他笑个不停,声音洪亮,身姿挺拔,青春帅气,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请时光善待我的仁兄,待我满头芦花,他还在身旁看我打太极,用胡须蹭我的脸,轻咬我的手臂,捏我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