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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工作简单,搬砖头,和砂浆,给泥水师傅做下手,也就是小工。 我的住房也简单,临时工棚里一间六七平米的宿舍,便是卧室兼厨房。 我吃的菜更简单——炒辣椒,顿顿如此,从不间断。佐料有没有不重要,甚至油盐也可以不要,但有一样东西少不得,那就是酱油。小时候在乡下没见过这东西,出来打工后初次尝试,觉得它略带历史沉淀感的咸鲜味,像烟润肺,像酒润胃,像动人歌声润了心扉,竟然喜不自禁,从此离不开它。 每次炒辣椒,宿舍里油烟呛鼻,烟雾缭绕。我没被呛住,隔壁的老王却喷嚏连连,叫苦不迭。可是,我这主人还没动筷子,碗中之物已被这同样嗜辣如命的四川佬掠走一半。 时间长了,宿舍里充斥一股油烟味,黏稠的油垢混合水泥灰,在我工作服上印下累累斑痕,形同地图。 我的工作服是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耐磨又耐脏,四季无需更换。经过数年磨损,深蓝渐渐变成浅蓝,膝盖处也裂开了迎风口,一边一个,大致对称。 像往常一样,中午十二点收工回来,便开始着手盘中餐,却发现酱油瓶空了,于是提着空瓶去打酱油。 我嘴里叼着烟,步伐铿锵地走在惠州大街上,洞洞鞋有节奏地叩击着水泥路面,声音夸张。风儿从我裸露的两个膝盖吹进裤管,双腿有了几分凉爽。 远处的高榜山层峦叠嶂,绿树葱葱;山脚下的城区树木成荫,百花飘香。我满身泥浆,汗味刺鼻,跟这现代化的城市有点格格不入,但没有人多看我一眼,就像遇到路旁的流浪者一样,早已见怪不怪。 超市里鲜少有顾客出入,收银员懒洋洋地杵在那里,定定地望着远处。我把空酱油瓶放在收银柜台上,收银员诧异地盯着我,一双丹凤眼闪亮明媚。我说:“我来打点酱油。” 她扑哧一声笑了:“只卖整瓶的,不零卖。” 我进店选了一瓶,返回收银台,麻利地翻开口袋,数枚硬币咣咣地掉在地上,清脆悦耳。我捡起来放到柜台上,她仔细地数着。稍后,把多余的硬币退给我,说:“麻烦一下,把这个空瓶顺便带走。” 我一手提着新买的酱油,一手提着空瓶,原路返回。我记忆力不太好,去超市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酱油,酱油”,就怕忘记了自己出去的主要任务。现在酱油买好了,我不再需要挂记酱油,脑海里便浮现出婆娘的催款电话。那边,婆娘说父亲旧病复发,需要送去住院;这边,公司财务说受疫情影响,工资需要三个月以后才能发放。两难境地,不知如何应对。 途经一个小区门口,我把瓶子丢进垃圾桶里,还特意看清了“可回收”桶。 回到宿舍才发现,带回家的是个空瓶!我赶紧折身,匆匆返回找寻。 垃圾桶里填满了垃圾,需要一袋一袋清理出来。正埋头寻找,几个好奇的人围了过来。一个穿工作服的女人说:“寻吃的,还是找废品呀?把垃圾翻得满地都是。”估计是环卫工人。另一个嘴快声高的人说:“找老婆吧,谁会有多余的老婆扔垃圾桶呀。”周围一阵哄笑。 一个老人把一个塑料袋递我手里,“还热乎呢,我刚刚收拾厨房装的。”她无比关心地对我说,“这垃圾桶里的东西都馊了,又是老鼠蟑螂爬的,哪能吃呀。”脸上写满怜悯,眼里闪动着爱的光辉。 我很感动,也很尴尬。我想解释几句,但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车辆不断鸣喇叭。见交通堵塞了,我说了句“我在找不小心丢进垃圾桶的一瓶酱油而已”,然后挤开人群。身后有人说:“几块钱的事,不要也罢,再买一瓶就是了。” 我转过身,面对众人,高高举起那瓶酱油,大声说:“勤俭节约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这瓶酱油确实不值几个钱,但也是我的劳动所得。几块钱,买来白纸写信,可表达千言万语;买来颜料画画,可描绘出人性美丑;买来盐巴炒菜,可调出人间百味……” 人群里先是鸦雀无声,继而爆出大笑声。有人说:“这是一位举世无双的演说家。”有人说:“这是一个空前绝后的神经病。” 我无法说话,无法移步。这时,一位五大三粗的女人走过来,双手叉腰,大山般屹立在我身旁,说:“大兄弟靠自己血汗赚钱,这买酱油的钱干干净净。节约光荣,浪费可耻,好好的一瓶酱油就这样扔了,不也是餐桌上的浪费吗?”众人自觉无趣,便相继散去。 女人是隔壁老王的婆娘,人称辣子婆。我突然觉得,辣子婆那张辽阔的脸,是如此的壮观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