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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罗张萱:历史深处的史学家

如何让历史名人走进当代,活化传承其独特影响力,值得思考

来源:羊城区域     2021年06月11日        版次:ZHA15    栏目:    作者:陈骁鹏、马勇、陈妩晖

     四库全书《疑耀》之提要, 张氏宗祠破败坍塌严重 插图/杜卉

     惠州市博物馆展出张萱雕像

  

  【编者按】


  张萱,明朝著名学者,博罗人,在历史、藏书、目录学、出版、书画、诗词、戏曲、训诂等领域均有成就。其藏书之丰富在明代广东闻名遐迩,著书百万言在岭南可谓首屈一指。今年是张萱逝世380年,至今仍有无数学者关注他。遗憾的是,记者实地走访发现,张萱在当地却被逐渐遗忘,这一历史名人资源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与开发。事实上,这并非个例。惠州历史名人灿若星河,名人们丰富的精神内涵与独特的影响力,是发展文化产业的绝佳基础和重要内容。如何让历史名人走出书斋、走进当代,值得思考。

  (李海婵)

  

  统筹策划/羊城晚报记者 陈骁鹏 马勇  文/陈妩晖

  

  张萱,字孟奇,号九岳,生于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其先祖是鼎鼎大名的唐相张九龄。张萱一生经历丰富坎坷,青年中举,虽与进士无缘,但也官至户部郎中,后来外任知府时被蜚语中伤,未赴任就罢官归里。返回家乡博罗后,张萱一心扎在西园里,潜心读书。西园藏书丰富,古籍浩如烟海,是明代广东赫赫有名的藏书楼。在这里,张萱著书百万言,留下无数珍贵的资料。不幸的是,张萱卒后第六年,清兵攻陷罗阳,他的著述藏书“俱火烬”,存世极罕。张萱现存著作《疑耀》被收录进《四库全书》,惠州仅有两人有此殊荣,其明代线装繁体刻本被国家图书馆永久典藏。而《西园闻见录》涵盖了明朝250余年的历史,是一座明代史料的宝库,至今仍为国内外学者看重。

  

  会试落第进内阁书房 得名师指点立志著史

  

  出身于博罗有名的书香世家,张萱之父张政熙也不简单,进士及第,为官正直,《广东通志》称他“性雅静,英英玉立”,任教谕时读书讲课“寒暑不辍”,“士人敬而师之”。张政熙尊母重道,节俭狷介,曾“筑室东皋,课农教子为家政”。其母谢太安人“虽宦门女,实从田间来”,操持家务有方,重视子女的教育。良好的家风成为长子张萱成长的基石,少年时他已经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年十三即为诸生前茅”。明万历十年(1582年),24岁的张萱与弟弟张萃同时中举,由于张萱才学出众,得到了时任广东副使赵志皋的赏识,推荐他为诸生都讲(类似大学助教)。遗憾的是,张萱还没来得及一展拳脚,就因为父亲溘然长逝而丁忧归里。在守父丧期间,张萱哀毁万分,骨瘦如柴,连走路都一瘸一拐。举行了除丧服的祭礼后 (自丧至此,守孝27个月),张萱依然身形如拱,承受着早年丧父的巨大变故。不知是否受此影响,张萱在科举道路上一直不畅,“屡上春官不第”,始终无法考中进士。或许当局觉得这样对张萱太不公平,便任命他为内阁制敕房中书舍人,负责纂修国史,入侍经筵。他也因此得窥秘阁藏书,熟于典故,周见博闻,著《秘阁藏书录》四卷,开始了自己的著述生涯。

  在南京任官时,张萱与当时的史学泰斗王世贞、汪道昆等名流结识。由于父亲张政熙曾经受到汪道昆的器重,这层关系更使得张萱在上层社会中如鱼得水,深得王世贞和汪道昆喜爱。在交往过程中王世贞读了张萱的一些诗词文章后,赞叹说“孺子可与言史”。在给汪道昆的信函里,王世贞也专门提及:“张萱到否?此子材似胜文。”后来张萱在《西园闻见录》里提到,王世贞多次对他说:“李宾之最称怜才,而北地、信阳皆不振,弇州山人(按,王世贞自谓)老矣,当世得失之林,子其勉之。”由此可见,王世贞对张萱是何等器重,以为自己老了,无法完成当代国史的纂修,就嘱咐张萱勉力为之,甚至还直接写信给汪道昆推荐张萱。

  

  修编历朝实录三百卷 几年心血一朝付秦焰

  

  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35岁的张萱在内阁当中书舍人已有几个年头。这一年对张萱来说极为重要,更加坚定了他研究明史的决心。据史载,刚刚升任礼部尚书的陈于陛上书明神宗请修当代正史。在这以前,各朝代都是隔代修史。因为修史必会涉及善恶褒贬,当代人修当代史必会有难处之事。陈于陛为了说服明神宗,竟然上了长达3100余字的奏疏,打动了明神宗。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明神宗下令开馆修史,以王锡爵、陈于陛等20余人为正副总裁修撰官。陈于陛早就开始物色人选,而在史学界已崭露头角的张萱自然成为最佳人选。因此,张萱获观历朝明实录,“视草之暇,即觅书佣,节略累朝实录,自洪武迄隆庆凡三百卷”,成《西省识小录》一书,又自成书《西省日钞》。

  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事业上得心应手的张萱遭遇飞来横祸。是年皇城内失火,殃及内阁藏书房,不仅大量史料被焚,张萱的《西省识小录》和《西省日钞》也难逃一劫,均“付秦焰”。火灾之后,由于修当代史的种种顾忌和困难,再加上修史运动的带头人陈于陛已在云南郊外感寒病发而死,遂无果而终。官修当代史虽腰折,但刺激了明朝私修史的发展,使明朝私修史进入繁荣阶段。对张萱来说,修史腰折,他已经再没有必要呆在内阁。一年后,张萱以思念母亲为由告归,想不到却被母亲“强之还朝”。回朝后,张萱参与朝廷修编《玉牒》的工作,后官升一级擢北京户部主事(正六品),分司吴关。在职期间,张萱秉公办事,政绩不俗,凡是要他经手的奏章,他都不会假手于人。后来他又被派遣到苏州浒墅关任差榷,并从博罗接母亲一起居住。在浒墅关,他一丝不苟,“极意宽商”对地方“政蠹者”,“芟(除去之意)剔无毫匿”。

  明万历中期,有一年时值三吴(苏州曰东吴,润州曰中吴,湖州曰西吴)岁饥,张萱力主捐赈关门,施助苏州府学、县学、书院等学塾的贫士。他还大兴公益事业,修董公堤、浒墅先师庙、城隍庙、虎邱寺、灌山庙,重建义仓,德政受到了当地人的称颂。大学士王锡爵、申时行也对张萱交相称赞。

  

  遭蜚语淡功名隐田园 筑园水西著书百万言

  

  在苏州政绩斐然的张萱很快被提拔为户部郎中(正五品),3年差满之后,对官场已无兴趣的张萱打算“奉母归里,乞终养”。但明神宗不允,还擢升他为贵州平越守。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他在苏州所树敌的“政蠹者”对他蜚语相加,听信一面之词的皇帝竟令张萱罢官返乡。对张萱来说,这无疑是 “正中下怀”,于是“闻之欣然”,心满意足地回到博罗罗阳,在榕溪之西筑园,称西园。

  张萱说到底还是一个心里时刻牵挂百姓的好官。他立粟仓救济族里,每逢荒欠之年,必煮粥济饥,民“多所全活”。看到路边有野尸,就捐槥(一种小棺材)掩之;他还购买城外荒地百亩,发展农业和渔业,帮当地老百姓增收。每当郡邑有兴革时,当地官员必登门咨询,张萱“西园公”的美誉远播。当时的西园可谓粤东名园。根据清乾隆进士檀萃在《楚庭稗珠录》的记载:“其宦归颇饶于资,为园榕溪之西,极水竹池台之胜。”西园内亭、台、楼、阁、祠、堂、轩、斋、馆、榭、池、桥、渡,一应俱全,题额非常丰富,内容皆取西晋潘岳赋中词句,如拙者之效、中区元览、永矢弗谖。在檀萃看来,西园“其名倍于辋川龙眠山庄矣”。据史载,53岁的张萱回到罗阳后,一头扎在西园里,手不释卷,不入城市,“处林下者四十年”。他最为著名的一句话是:“寒可无衣,饥可无食,病可无药,不可一日无书。”清道光《广东通志》还称此时的他“生平无他嗜,独癖书,老而弥笃;藏万卷,丹铅无不遍者。自天地阴阳以及兵、农、礼、乐、元乘、韬钤,无不探讨淹贯”。他不光读书,还潜心著述。他苦心20余年综核自明洪武至天启200多年的官私史料,终于编成明代后期的著名野史——《西园闻见录》。

  对张萱来说,这样的生活不仅丝毫不枯燥,相反还惬意得很。他曾作《西园春兴》一诗抒发自己悠然自乐的心态:“昼夜掩卷惟摊饭,两过抛锄且看山。”张萱著述之多,堪称惠州翘楚,除了《西园闻见录》外,还有《秘阁藏书录》、《古韵》、《疑耀》、《东坡寓惠录》、《西园画评》、《西园汇史》、《西园存稿》、《史余》、《入宅周书》、《阴宅四书》等十数种。其中《疑耀》为清《四库全书》著录,至今仍有印行。《汇雅初编》20卷及《汇雅续编》20卷,为《四库全书》存目。除此之外,张萱成书还没来得及付梓的还有《西园类林》、《五经一贯》、《古文奇字》、《西园类说》等。洋洋数百万言,足以淹贯古今。这样的一个高产作家,就算是放在全国,也屈指可数。

  更为难得的是,张萱还积极刻书传世,造福社会。据初步统计,张萱刻书有宋张君房撰《云笈七韱》,宋赵希鹄撰《洞天清录》,元戴侗撰《六书故》《六书通释》,明吴安国撰 《垒瓦编》《垒瓦二编》等。这些书大多被文渊阁《四库全书》著录,只是没几个人会注意到是张萱所刻。

  

  万卷藏书憾未能留存 史学巨著民间罕流传

  

  明崇祯十四年 (1641年),83岁的张萱在西园端坐而逝。广东著名学者屈大均在论及张萱的在史学上的贡献时,引用了张萱的一段话:“世人贵远而贱近,吾且藏之罗浮石室中,百世下有同好者俟之。不尔,吾当还之于造化。”言下之意是,现在的人啊,对待历史时总是喜欢说离自己久远的,而不把近在眼前的历史放在眼里。我就把我的书藏在罗浮山的石室中,百年之后仍有同行会期待。如果没有,我就当把书还给天地造化了。

  这段话可以说是张萱的谶语。他死后的第六年,明清鼎革,战火烧到了博罗,“孟奇诸书,兵火后散佚殆尽,惟《西园汇集》《疑耀》二书犹存”,屈大均感叹:“难道真的是还给了天地造化了吗?”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代高僧函可获此消息后,心怀悲痛地作诗《得张觐仲书》:“忽惊天上寄来书,火尽西园一木馀”,“儒门淡泊思灵鹫,芸阁荒颓泣蠹鱼”,自注“西园公遗书数万卷,手著亦不下万卷,俱火烬”。连小小的书虫——蠹鱼都会哭泣,可见函可心中的悲痛。

  不幸的事接踵而来。清乾隆年间,惠州诸多名人的著作遭禁毁,张萱也不例外。由于张萱在《西园闻见录》一书中对当时崛起于东北建州的女真贵族的野心和行径,有详细的揭露和积极的建言,故而入清之后被封杀。正因如此,张萱差点就被历史遗忘。张萱去世后,《西园闻见录》在清初尚有著录,如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就将此书归入史部别史类中。到了乾隆年间,不仅《四库全书》没有收入此书,其他清人的书目也难寻《西园闻见录》的踪迹,可见此书在清代已罕有传本。在近代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国研究晚明史学的学者竟然都不知道《西园闻见录》仍然存世。幸运的是,《西园闻见录》一直以抄本的形式在民间流传。民国时期,陈宝琛将祖传的三山陈氏居敬堂蓝格抄本107卷《西园闻见录》交给哈佛燕京学社,而后该学社再辗转借阅顺德李氏(即李文田)的两卷光绪间传抄残本,并由史学家邓之诚和他的学生侯仁之教授在居敬堂明抄本的基础上,对《西园闻见录》整理校订。历时4年之后,1940年终于在张萱殁后299年后得以“完稿”梓行。该书由哈佛燕京学社以宋体排印出版,全书107卷凡300万余言,堪称是卷帙浩繁的史学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