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记恩不记怨

　　□刘诚龙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美人怕迟暮，友人也怕迟暮。王安石与苏东坡，相见不恨晚，相识才恨晚。相见者，见面也；相识者，见心也。见面容易见心难。

　　苏东坡与王安石算相识吗？十年以前，见了无数次面，不算相识。各自到了人生迟暮时分，两人相识了，恨晚了。若早十年，相见又相识，两人在六朝故都比邻而居，早喝茶，晚散步，同登山，共玩水，诗酒流连，歌啸山林。人生何等快意。

　　想到这里，苏轼也是心恨迟迟。元丰七年(1084年)七八月，荷花绽放，草木繁茂，苏东坡从所贬之黄州，转任汝州，途经金陵。想起了王荆公在此，偷得浮生几日闲，转道南京，来看望老领导。荆公原先做过宰相，此时虽说是赋闲，实也是放逐。官场落魄，人生落寞，宰相之位已失，又是老年失子，心头凄凉谁相抚慰？

　　苏东坡来了。东坡自黄徙汝，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揖曰：“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笑曰:“礼岂为我辈设哉。”东坡曰：“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着。”荆公无语，乃相招游蒋山。

　　沧海一声笑，泪眼是朦胧。王公看到苏轼，依然英气逼人；苏轼看到王公满头白发，感慨万分，岁月不饶人。两人饮酒、喝茶、吟诗、爬蒋山。王公做一首诗：“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苏轼便唱和前文那首“骑驴”诗。

　　两个文学巨匠，携手同游，那是多么伟大的友谊。

　　却不成想，两人于官场中，曾有多么巨大的裂缝。

　　王安石变法，苏东坡反变法，两人虽不是唱对台戏最剧烈的，却也是相当厉害的。更厉害的是苏轼老爹。苏洵曾写过一篇《辨奸论》：“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礼不为吾辈设，此文却是为王公作。

　　不说苏轼老爹恶骂王安石，便是苏轼，也对王公变法举手反对。“岂是闻韵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就是讽刺王安石盐业改革，而攻击王公这项改革最厉害者，恰是苏轼兄弟。三苏一家，都与王公结了梁子。王公也毫不客气，把人家苏轼的官帽子给撸掉了，使其贬出京城。那对于升官如命者来说，比夺妻之恨、杀父之仇，差不了多少的。

　　王安石改革失败，解职归宁。苏轼却从贬地升任，转到南京，是来显摆的么？“相公门下用轼不着”，这话多少有点含讥带酸的，故，王安石听后，也是无语。苏轼是真来气气王安石的吗？将过去的怨情都按在心底，倒是让人起疑，把恩怨摆了出来，便表示已无芥蒂。苏轼来看望王公，度尽劫波真情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两人叙叙过节，也是真心表白的一种。

　　王公对苏轼只有怨吗？更有恩。苏轼因“乌台诗案”遭诬陷，被投入牢房，“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对苏轼喊打喊杀的声浪相当大，宰相王珪便是主张杀一苏轼以警诸文侯的。其时也，王公已解职金陵，见苏轼脑袋不保，拍案而起：“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老宰相一句话，便救了苏轼一命。

　　王安石与苏东坡，共同谱写了一篇君子相恶相善的佳话。

　　君子之间也有矛盾，君子为了各自的理想与信念都不让步，直把矛盾摆在明处。王安石使苏东坡贬谪外地，为的是遂自己的改革之志，他对苏东坡没有私恨。苏东坡反对王安石改革，源自他也有自己的政治理念。道不同不相为谋。

　　两人有怨也有恩。苏东坡的命难保，是王安石在保。打压前程，此怨大矣哉。保护生命，此恩大如天。那么，苏东坡如何计算恩怨？君子记恩不记怨，小人计怨不计恩。

　　苏东坡与王安石都是君子，君子之矛盾也大矣，然则君子却不死记曾经那些过结，而更多地回忆曾经那份美好。苏轼后悔，没早十年与王安石相识，一起买田金陵，情义殷殷，最动人心。

　　君子可以得罪君子，得罪了还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