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红 石头能说话,由不得你不信。 湖心岛有一块将军石,方圆十里,无人不知。 湖心岛是红山水库的人工岛。 雨季,湖面升高,石头会踩水,自动往上浮。 雨水退去,石头回归原位,不偏不倚,太神奇了。 人们说的是我。我是一块石头,一块受人敬重的石头。 我原本也不在这里,这里原本没有岛,更没有湖。 半个世纪前,这里叫红山谷,空旷的大峡谷,沟壑纵横。历史上的红山谷,歼过山匪,打过鬼子,载入红山县志。 红山谷缺水,尽是荒山,尽是光溜溜的鹅卵石。一年到头的雨水,顺着石头溜走了,流进夫夷江,汇入湘江。 我原本在地里睡大觉,上面盖着无数的泥土,无数的岩石。我是石头,不用像杨大志一样思考“我是谁?为了谁?”此类问题。我这辈子从未想过出土见日月、迎风雨,却被一个叫杨大志的人唤醒了。 我第一面见到他那会,他带领一干人,密密麻麻,在这座荒山上倒腾了一年又三个月。 他们倒腾一个巨大的工程。山上的汉子,除了村民,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志愿者。红山谷原本有五座荒山,他们要挖掉一座荒山,用荒山的岩石砌堤坝,把其余四座荒山连接起来,蓄水,变成一座天然大水库。 那场面,太震撼了。山上,爬满了挥舞钢叉的汉子,像蚂蚁啃大象一样,把山头的岩石一块块撬下来。山下,光着膀子的汉子用斗车、用粪箕、用手抱、用背驮,把一块块石头从这座山搬到另一座山。 雷管引爆炸药,一炮接着一炮,地动山摇。 每天都有伤员从山上抬下来,又有捆着纱布的伤员补充上去。 杨大志身前插着一面旗帜: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愚公能移山,他杨大志也能。 他手握旗杆,发号施令:“党员和军人留下,其他人,撤退。” 红山村是红色革命村,党员不多,退伍的军人却不少。 他们把炸药捆成一团。 “轰”的一声,一起飞向天空的,除了我和杨大志,还有一截小腿。 杨大志首先落地,我砸在他背上,那血淋淋的小腿摔在我身上。 我很遗憾,一出土就要了一条命,还害苦了一个叫翠莲的女人。翠莲嫁给杨大志,家里家外,大事小事,都听杨大志的。村里缺水,翠莲生四个男娃,依次取名江河湖海。村里少树,翠莲生四个女娃,依次取名梅桃李杏。水库砌堤坝,不够石料,杨大志拆了自家大门,院墙。家里的铲、耙、锄头、箩筐,像长了脚,铁了心往山上跑,翠莲想拉也拉不住。 家里仅剩一担粪箕,被杨大志惦记上了,说工地最缺粪箕。 岩石棱角尖利,峡谷中,磨破的粪箕不计其数。 工具稀缺,山下的汉子只能徒手抱石,反手驮石,前胸后背,被刺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唯独这件事,翠莲死活不答应。我出土那天,天还没亮,翠莲挑着粪箕,摸黑进城,直奔国营糖厂,捡废弃的甘蔗头。她算准时间,五天一次,每次都能捡到满满的两粪箕,晌午赶回来,清洗干净,剔除老皮,充当口粮。 她无法想象,一旦杨大志拿走粪箕,江河湖海,梅桃李杏,八张嘴齐刷刷喊饿,她这个当娘的,拿什么塞住八张嘴。 翠莲回来时,我被他们抬到家门口,杨大志躺在我身上。 翠莲撕开衣袖,擦去杨大志脸上的淤血。 完了,她走进里屋,落上门闩,把自己挂在梁上。 很快,一群孩子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三日后,他们在峡谷中央堆起一座小山。山上种柏,山下插柳,山顶垒起两座坟。 红山水库合拢那天,十六名汉子把我抬到山顶,立在坟头。 寒来暑往,年复一年。 如今,荒山变青山,峡谷荡绿波。 数十年来,陆续有人来到水库,遥望湖心,泪洒堤坝。一位失去左腿的老人,坐在堤坝上,从天明坐到天黑。黑暗中,他抽出一杆烟管,点燃,把烟嘴推向湖心,火星子在山风中忽明忽暗,“杨大哥,您抽。” 每年清明,有一位女子提着一篮酒水,划一艘小船,来到我脚下,在坟头哽咽:“爹,闺女来看您了。” 我脚下的女子,是杨大志的长女,叫梅花。 我是一块石头,因为刻着杨大志的名字,成了一块碑。 碑上记载,修建红山水库,村书记杨大志舍身救人,光荣牺牲。 我是一块石头,因为身染杨大志的气息,被称为将军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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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 说
来源:羊城区域
2021年08月27日
版次:ZHA16
栏目:
作者:陈海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