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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韵味的惠州话

古典雅致、兼收并蓄、特点鲜明,其系属问题值得研究

来源:羊城区域     2021年11月26日        版次:ZHA15    栏目:    作者:徐志达

     插图/杜卉

     在博罗公庄陂头出土的铜甬钟 惠州市岭东文史研究所供图

     见载《东江中上游土语群研究》的东江中上游流域基本土语点系列示意图 惠州市岭东文史研究所供图

     清代《广东全省水路舆图》中可见惠州与广府的密切水路联系 惠州市岭东文史研究所供图

  

  文/徐志达

  

  【编者按】

  

  语言本身是独特的民俗文化现象。惠州话,堪称鹅城惠州别样的文化景观——古典雅致、韵味悠长的 “语言景观”。

  惠州“十四五”规划纲要提出,建设文化强市,丰富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内涵。探寻惠州历史文化脉络,从惠州话入手,或许能另辟蹊径。专家认为,客观地弄清惠州话的语系归属,认同并重视本土文化,这对建设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文化的多样性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惠州城内多细女,朝朝[~公式~]水到西湖,正放下桶梁洗净脚咧,又问明朝割草无?” 每当默读这首古老的惠州民谣时,心中就会涌出许多唐人的诗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朝省入频闲日少,可能同作旧游无?”(张籍)、“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朱庆馀)……两者一野一文且时空相隔久远,然其韵味却是极为相近,特别是“又问明朝割草无” 一句 ,既浅白如话又古典雅致,宛如一道美妙的“语言景观”。

  为何惠州话中的许多口头俗语透出一种古汉语的文言韵味?其属独立方言还是应该归属何语系?这些问题颇为学术而又饶有趣味,本文试作探讨。

  

  【壹】 地域文化色彩鲜明

  

  惠州话,指现今惠州桥西(古称惠州府城,亦称鹅城或鹅岭镇)、桥东(古称归善县城,亦称东平或鹤峰镇)及其近郊原居民所讲的本地方言(俗称本地话)。

  惠州话不但古雅,而且兼收并蓄,以开篇的那首惠州民谣为例:“惠州城内多细女,朝朝[~公式~]水到西湖,正放下桶梁洗净脚咧,又问明朝割草无?”(“细女”即少女;“朝”即早上,“朝朝”指天天早上;“[~公式~]水”即挑水;“无”,用在句末表示疑问,相当于吗或否)。类似的民谣还有不少,例如:“白鸽公,白鸽乸,飞落墙头担草芽。担了草芽立立转,大姐爱嫁刘知县,老妹爱嫁李探花。两度衙门相对面,麒麟狮鼓插金花。”(“担”即衔,用嘴咬着;“立立转”即打圈转;“老妹”即妹妹;“度”即间)“稔哩目目娘撒谷,稔哩开花娘莳田,稔哩好食禾好割,让得有闲到姐边。”(“稔”即山稔树的果实;“哩”助语词,无义;“目目”即胀卜卜状;“让得”即怎能够;“姐”即妈妈)

  这些民谣唱出惠州世态风情,表现手法也不俗。如《稔哩歌》将稻谷播种、插秧、收割等劳作情形与山稔的物候现象以及感人的亲情相结合,朴素动人,教化儿童,可谓完美。闻说已故省文史馆馆员吴仕端先生曾称其可入《诗经》,所言不无道理。

  从这些民谣可以看到,惠州话除有其独自的词汇外,还含有粤方言(以广州话为代表)和客方言(以梅县客家话为代表)的诸多特点,其遣词造句与粤、客方言有颇相类似的地方,但语感腔调却迥异。讲惠州话的本地居民,无论男女老少,多能以广州话或客家话交谈,而且字正腔圆。究其原因,应该与惠州话的语音、词汇等含有粤方言和客方言的元素有关。正因为惠州话存在这种现象,长期以来,学界将其视为客家话的变异,或为深受客家话影响的粤方言等,可谓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惠州话有着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在广东方言中,客方言最接近中原古汉语,几乎可以与中原汉人通话交流。然而惠州话却是让岭北人难以听懂的“鴃舌啅噪”之声。唐代诗人刘长卿以诗《送韦赞使岭南》赠好友出使岭南番禺,诗中有“岁贡随重译”句,可见那时的岭北人与岭南广府人公差交往,是需要译员随行的。苏过在惠州时亦曾诉说“但苦鴃舌谈,尔汝不相酬”,感叹惠州话像鸟语般,不便交流。想必当年,豁达、洒脱的苏东坡寓居惠州期间该是操着“唔咸唔淡”的本地腔,比划着手势,“笑口吟吟”地向桥东白鹤峰的林婆婆赊酒饮吧。

  惠州话存在纯属自己的口头语言,例如:“那里”说“盖哒”或“盖邓”;“这样”说“拱”或“拱样”;“害怕”说“恇”;“疼爱”说“切”;“挂”说“刻”;“把玩、摆弄”说“捺”;蜂、蚊等叮蜇说“针”;“肮脏”说“泥”;表示批、群、帮等量词用“纲”;有表示完成体的体态词“抛”,如吃完了说“食抛”;变高声调说我、你、他,表示这三种人称的复数等。例子甚多,不胜枚举。

  

  【贰】深受古代岭北人的语言影响

  

  惠州话究竟是独立的方言,还是归属何种语系?学界对惠州话的系属争议从未停息,争论点归纳起来主要为:属粤方言说;属客方言说;客、粵语混合方言(俗称客白话)说;与汉语七大方言平行的独立方言说等。

  探讨惠州话系属问题,需正确判明东江中上游本地话土语群的基本源头、历史背景、文化渊源。从广东各地和惠州博罗春秋战国墓考古出土的钟、鼎、盉、戈、矛、剑等铜器以及连平忠信出土的虎纽于(古代一种铜制乐器)等物品中可以看出,那个时期东江中上游流域如同岭南大部分地区一样,深受楚文化的影响。

  从地理位置,抑或历史背景来看,惠州都与珠江三角洲区域有着紧密的关联,而珠江水系在其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明代著名人文地理学鼻祖王士性在《广志绎》中指出:“故惠州诸邑皆立于南支万山之中,其水西流入广城以出,则惠真广郡也。”可见惠州与珠江水系及广州的关系。

  那个时期,珠江三角洲已是岭南开发的先进区域,因此成为岭北移民的首选之地,致使人口增长过快,再加上当时珠江三角洲部分地方还受到“海涨咸潮”的影响,遂使部分岭北移民沿着人烟稀少、荒地较多的东江干流及其支流溯江而上,向东江中上游流域迁移,寻找新的家园,并与当地原土著或早先迁居于此的岭北移民的后裔,即新的移民土著交错杂居,相互融合,繁衍生息。故此东江中上游流域本地话与粤语方言相近,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各个朝代,岭北入粤移民浪潮从未休止。在这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广东区域相继形成广府、客家、潮汕三大民系板块及方言。而今广东这三种主流方言,以及那些变异了的亚方言,都应与古代岭北人的语言有着亲缘关系。

  由于历史时空以及生态环境的变化,又显示出其特殊性与差异性。惠州话日常口语中有不少基本词汇与广州话是相似或近似的,虽发音有变异,但其用字组词和表达的意思几乎一致。这是因为两地的方言中仍有不少古越语和古楚语的遗留。例如:睇(观看之意)、畀(给、让之意)、翼(指翅膀)、妗(指舅母)、老母(指年老或年轻的母亲)、今朝(指早上)等等,不可胜数。

  在广州话与惠州话的口语中,有不少基本用字和词汇让说官话方言的人觉得古雅,而且颇具“文言味”,显然,这类方言词是从古远的楚秦汉时期保留下来的。(参看刘叔新《东江中上游土语群研究》)“粤方言还保留古越语和楚方言的成分,恐怕还吸收某些阿拉伯、印度等外国语因素”。(见载袁家骅主编《汉语方言概要》)由于惠州话受历史条件、地理环境等因素制约,其语音基调元素和词汇底层成分有可能保留得更“原汁原味”,古风犹存。

  在悠悠的历史长河中,惠州话也受到客家话影响,同样含有不少客家话的词汇、语音等元素。语言学家指出,汉语方言之间都存在着古代词语的共同传承与词语相互影响、搬借以及存在着受近现代普通话词语等因素影响的复杂现象,广东三大方言及其衍生的亚方言如是,惠州话也不例外。因此,只要把这些潜藏着的、大量的同异事实发掘出来,进行考察、梳理、排查,寻找出其历史源头,惠州话归属何系必能理出个头绪来。

  

  【叁】学界对惠州话的系属争论从未停息

  

  学界对包括惠州话在内的东江中上游本地话归属尚未定论,然而,老百姓对自己讲的是什么话却了然于心。如果询问籍贯是东江中上游区域的朋友属何方人氏?但凡母语是使用本地土语的,其必定强调回答,自己是说本地话的本地人,就连土客杂居地的客家人亦认为如此。正如清嘉庆年间进士、和平客家人徐旭曾《丰湖杂记》中所说:“土与客之风俗语言不能同,则土自土,客自客,土其所土,客其所客,恐再千数百年,亦犹诸今日也。”

  正如各地客家人都有“宁卖祖宗田,不丢祖宗言”的祖训,讲本地话的亦然,生活在东江中上游流域使用本地话的居民,都认为自己说的是和客家话不一样的方言,是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祖传话——本地话。

  近二十多年来,关于惠州话的归属问题,学术界呈现一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可喜现象。例如:何志成在《失落在历史迷雾中的缚娄古国 》一文中指出,惠州方言是缚娄古国的“国语”。这一推断虽然还有待于专家学者去进一步深入研究和具体论证,但这种开创性的思考和开放的学术态度,无疑值得赞赏;而包国滔从历史的维度进行考察,得出结论:“包括今惠州市区在内的东江中上游以本地话为母语的人群的祖先,应当是早在明中后期客家移民浪潮到来前已世居当地的原住民,故而本地话的底层应为粤方言。”(见载包国滔《东江中上游本地话方言系属的历史考察》)在上世纪后期至本世纪初,刘叔新带领学术团队经历近十年对东江中上游本地话群考察研究,最终论定:东江中上游本地话群各成员的语音系统彼此相似,语音向粤语倾斜;本地话群语法特点与粤语白话基本一致;本地话群各成员的基本词汇大同小异,词语量也彼此接近;相当多一部分特殊基本词语同粤语一致或相当近似;本地话群中以“最有威望的惠州话为代表”包括惠州话在内东江中上游本地话群实为粤方言一支系,东江中上游本地话是客家族群迁入粤东和粤中之前的本土语言。

  刘叔新的研究认为,惠州本地话与客家话之间的关系是平行的,如同汉语几大方言之间的关系。刘叔新的研究成果反映了惠州话的历史面貌,其论证惠州话系属为粤方言惠(州)河(源)系(参看刘叔新《东江中上游土语群研究》),此说在学术界引起重视,获得不少学者的赞成支持。而以刘若云、傅雨贤二位教授为代表的惠州话属客方言说,同样根据惠州话语音、语法、词汇方面与客家话相同,而认定惠州话属客方言。黄淑娉认为:“两说都各自根据部分事实,也都有一定的解释力,但也都无法说服对方。”

  针对这种学术现象,窃以为,应该把学术的视野更拓宽一些,把研究的范畴外延至与方言密切相关的各个领域,包括历史、文化、社会、民俗等。客观地弄清惠州话的语系归属,认同并重视本土文化,于建设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文化的多样性、构建和谐社会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